第1章 第一章 道寻觅迹疑连环

漆黑散发恶臭的井水被打上来,木桶里浮着一只被泡得青白肿大、皮肉残缺的婴孩断腿,了无尘知道,神剑峰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先有神剑峰山脚死气弥漫,新弟子频发癔症,更有邻家孩童伏在井边,说在井里看见了自己的背影。

原来,皆因于此。

这一切都源于一场“天伐之战”,三界尚未隔绝之时,鬼怪妖魔亦混入凡尘,借此间灵气加持或提高修为,或得道飞升,曰妖神或鬼神。

若以人身成仙,谓之人神。

妖物浊心不化,人有恶善,故而得道后反危祸世间,是谓邪神。

经此一役,天帝重伤,帝子代天帝权柄,邪神大败,诸神黄昏,人间黎明。

帝子后创“绝地天通”,天帝沉三山斩缘,欲断天人羁绊以佑苍生。然天道有缺,终有邪神骸骨逃亡凡尘,是为“仙骸”。

它们道心已陨,仙力犹存,一念便可荼毒苍生。

而了无尘所在的神剑峰,便是向天界剥去神职、永驻人间的“追猎者”——散仙所创的门派。

而今仙骸再度现世,不再忌惮于天界散仙的追猎,转而将矛头指向了凡间生灵。

了无尘此次奉师命下山,终于摸到了线索源头。

“无尘,你如今虽已独当一面,但此次下山,为师还是有些事要提醒你。”徐开林道。

“弟子倾耳恭听。”

徐开林漫步殿前,抚了书案道:“你可知为师赠你的这柄剑,原先的主人是谁?”

了无尘心下虽有所猜测,面上依旧实事求是道:“弟子不知。”

徐开林泰然自若,继而又缓缓开口道:“它叫凌天。”

了无尘先是一怔,莫宗师既已羽化登仙,不说鸡犬升天,便是这佩剑也应当不离身才是,更遑论如今竟成了自己的佩剑。

“为师的师尊,莫藏锋,便是你熟知的莫宗师,师尊飞升前曾留一卦,继他所学者,纵是往后桃李三千,也只有一人。”

“为师兢兢业业,对师承之责不敢懈怠。”徐开林一面抚上剑柄,转流连剑身。

“弟子当不负师尊所望,以身证道。”

“当年莫宗师游历四海,曾与途遇的仙骸有一战,以凡人之躯却不分胜负,由此看来他的神通已达通仙之境,一时鬼神皆知,引得天界垂眸。”徐开林转向了无尘,在人身上探查反应。

了无尘心下明了:“此战或为他飞升作了基石。”

闻言如此,徐开林摇了摇头:“重点不是这个,他的剑匣深不可测,但是当时用的正是这凌天剑,近来神剑峰山下变故,非是人力所为,仙骸不认得他,却未必不认得这凌天剑。”

“师尊担忧,弟子明白,只是既非人力,也未必就是仙骸。”了无尘道。

“哦?为师听你的意思,若只是遇上鬼怪,你便有把握胜他?”徐开林侃然正色。

闻言,了无尘转对上徐开林:“非也,弟子只是,不想师尊苦恼,既已独当一面,便再没有让人忧虑的道理。”

见状,徐开林舒颜笑道:“为师心里有数,不然也不会明知故犯,让你带着凌天剑下山。收拾收拾去吧。”

了无尘当即收剑作辞。

“等等。”徐开林忽是又想起什么,转将人叫住,“你此行下山,若是遇上一个叫‘妄无修’的人,他与你师祖有些渊源,性情颇为乖张,他若对你还算友善,可带他来神剑峰坐坐。”

“若不善,则敬而远之。切勿与他交手。”

“是,弟子谨记。不过,此行除了凌天剑,我还想带……”了无尘顿了顿身,偏头去看人反应,“我还想带小山一起。”

“也好,你毕竟头一回下山,山下之事所知甚少,让你那徒儿陪着,也好有个伴。”

徐开林面上如此,心中仍旧放不下,毕竟了无尘在自己膝下长大,未曾涉足尘世,素来只是他说是什么,了无尘就记什么。

“哎呦!”

老衙役一头撞在酒案上,浑浑噩噩竟是嘴里嚼着菜根也险些昏睡过去,准确来说确实是昏睡过去了,若是没有那酒案,兴许真一头栽了梦大千去。

案上的诉状陈词分类堆叠,需交与不同的司务,老衙役指着堆得最高的诉状:“老吴啊,我俩打个赌,我赌这堆案子绝对都是同一件事儿。”

此次下山,了无尘乔装混入衙门,化名老吴。仙家毕竟不能直接牵涉尘缘事,须得是受魔物妖道侵扰,或为主人家主持法事所求,方可以神剑峰名义济世。

可偏偏神剑峰上许多变故或因人而起,只得次次乔装入世,一来二去神剑峰上下都习惯了,世人对此也都了然于心。

而此地名为将乐县,是神剑峰下一个富饶小县。

“那我先恭喜阁下赌对了。”了无尘埋头在角落那堆案牍边,不转身也猜到那老衙役瞪大了眼看他。

“粗略地翻了,在阁下对着酒壶行几次礼的时候。”了无尘道。

老衙役似是猛然明白过来的模样,半梦半醒间确实似乎有人周旋在身边。

“我听说啊之前有个村里有户人家打了口井,有经验的劝他换处打,他非是不听呢,觉着是人家想占着他便宜,好叫井口近些,日后也来打水,结果一口井打下去,你猜猜咋的。”老衙役一脸神秘莫测笑对他。

“没有水?”了无尘不假思索。

“对啦!不仅没水,还咕滋咕滋滚着黑水,他们说是黑水,那哪是啊,我去看了黏糊糊的发着怪味儿,还热乎乎地冒着气,我当时觉着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是啥。”

“问了方士也就是满嘴胡诌什么什么不祥之兆,让人搬了青石板和着泥沙好不容易把它填上,但那热气滚滚怎么也堵不住,只好作罢。”

了无尘听着正起兴,老衙役偏又停下,偏头看着他反应。

了无尘无奈只得陪和打趣道:“方士说了就信?是阁下让人胡诌的吧!”

那老衙役嘿嘿地笑了,“你先别管这个,哎呀我说与你听也无妨,只是那口井的主人家实在不讲道理,别人劝他又不听,打坏了又让人家老师傅赔,你说说这怎么个事,不如就借人家的口,找个理由作罢。”

老衙役翻了几页诉状:“刚才说到哪来着?差点扯远了,你不知道啊,可偏偏那户人家就是不信邪,我办案这么多年,什么没见过,我就觉着那口井铁定有问题。”

“不曾想啊,那户人家在我们走了没多久竟给那口井又挖开了,据说他们觉着过些时日黑滚水滚完了就能流出水来,结果当天晚上一家人烤火,不知怎么的,那井突然就炸了。”

老衙役刻意压低了声道:“邻里给收拾的时候,东拼西凑凑不出一具完整的尸体,就剩了一个肚子里有六个月的妇人,还没了一条手臂。”老衙役叹着气,继续埋头翻着诉状。

“阁下既带走了人,后事又是如何得知的?”了无尘突然来了兴趣。

老衙役又叹了口气:“后来那妇人的兄弟来报案,说是那挖井的逼死了那妇人,把挖井的师傅强带到了衙门。”

“空口无凭,可有证据?”了无尘道。

“自然没有,挖井的咬定不是他害的,只是按照主人家意思,挖了井,主人家向他要不到赔偿,工钱也不给结。”

“这马上年关了,得要点钱置办置办好过年,谁知他一进门去,就见着房梁上悬着一具女尸,床板上还睡着个婴儿。”

“他猜想发生了什么变故,抱着孩子一路问着去,才打听到那妇人娘家就在隔着几户不远处,刚上门呢,就给人撵到衙门来了。”

了无尘追问道:“阁下之意,是那妇人的娘家人污蔑。”

“哎呦老吴,你怎么满嘴阁下阁下的,我们都是粗人,就不必如此称呼了吧,叫我老金就好。”老衙役道。

“我倒也不是站他,只是我带人又去看了,结果娘家人许是怕我们看出端倪,要把那妇人后事终了,你说说,这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

了无尘闻言,思索定:“何不直接验尸身?这样一来,也好堵上悠悠众口。”

“自然是要的,所以衙门就将你发配过来帮我了不是?”老衙役将那双大手拍在了无尘肩上,“收拾收拾,出发吧。”

二人才要出门去,却见天上蒙着了灰蒙蒙一片,看来是要下雨。

“等会儿见了人,要是围着你打骂,你直接不搭理就好。”老金嘱咐道。

了无尘只兀自点了点头,他是打自心底不信,会有人敢打衙门的人。毕竟好说歹说,也是查案来的,总有点官威吧。

才入巷内,却见周遭早围了人,了无尘鹤立鸡群,一眼就瞅见人烟里飘荡的青烟。

老金揉了揉鼻子:“奇怪,怎么这巷子里还有股火药味,有人在这儿放爆竹?”

“应当是,我看前面似有青烟,许是此间有喜事?”了无尘转扯袖鼻前。

“喜事?这巷子才没了人,应当是丧事差不多……不过依照那妇人娘家的德行,估计也舍不得这几个子儿。”老金接话道,随即面上现了端倪,“不对!”

老金才将话抛下,却不再顾及了无尘,拔腿往人堆里挤去,“让开,让开,衙门办案……”

接连而至的鞭炮声吞没了老衙役的呼喊,只在一片混乱中,街边孩童的嬉笑声尤其刺耳。

“哈哈哈哈,他们来办案来了,新娘子都拉走了。”

这话一字不落,全入了了无尘的耳朵。

“小朋友,你方才说什么?”了无尘半蹲那孩子身前。

“就是那个板车上的新娘子啊,脸涂得可红了,被马拉走了。”那孩子指了巷子里的人群,应当就是那马车奔走的方向。

怎么会有人叫新娘子坐板车的?了无尘来不及思索,循着老金的身影,往人堆里挤去。

“阁下,这巷子的确有人办喜事。”了无尘挤回老金身后。

那老衙役几乎要骂出口:“什么喜事!那妇人的尸身叫娘家人卖了!”

院间主人见衙门来了人,先一步将人堵回院内,不许人去追。只在形影交错间,老金眼尖,见着两个妇人抱了布包出去,其间裹着的,正是那妇人的婴孩。

“老吴!老吴……”老金叫人隔得,离了无尘越来越远。

了无尘随即往老金所指之处望去,心下明了,这是娘家人要将那妇人的婴孩一同卖了去。周遭之人胡搅着不让他踏出半步,了无尘只得借人不经意间,往人脚下拌去。那人果然应声倒地,却是个老人。

了无尘心下暗道不好,只顾着脚下,忘记往人面上看了,挑错了目标。

好在那老人家倒下去,周遭亲眷当即往前查看,一时没人再拦着,当即拔了腿推了半边门去。紧赶慢赶终于是赶上了那两个妇人。

“站住,这孩子不是你们的。”了无尘横过手,挡在二人身前。

那妇人将婴孩转递过另一人,指着了无尘骂道:“人家已经收了钱的,你想要回去,怎么不叫人将钱还来?”

那妇人接过,掖了襁褓,侧手挡着可能灌进被中的风:“你说的好笑,这孩子他们自己要卖的,给你,你养吗?”

了无尘一手浅翻了那被角,那婴儿尚在襁褓,竟是不哭也不叫,一看啊,不得了,是没奶吃,饿了得是有一阵子了没劲了,只钓着口气,再看那头上,原以为是叫寒风吹冻得发紫,再看才觉是胎记。

“我……”

了无尘一时竟无所适从,却听一阵嘈杂打断了他的思绪。

“唉呀……”老金头上中了扫帚一击,叫人从门内打翻出巷外,“不用管我……拦着,去拦着,马车!马车!”

了无尘回神去看,却看那两个妇人借隙登了马车,车夫缰绳一甩,马车扬长而去。

此是城中,人多眼杂,若是运了功,叫凡人看去恐生事端,更怕惊动其他修仙门派的耳目,若是被他们察觉神剑峰弟子为尘缘事大动干戈,上报天界,只怕会给师门惹来麻烦。当下只得拔腿去追。

好在自己筋骨强健,全凭着一股子劲发力狂奔,叫人看来不过也是这衙役脚力惊人,跑得快些。

两妇人才赶上马车,当即叫车上候着的奶娘给婴儿奶几口,小家伙吃得着急,却也得了劲儿。

不多时,那马车竟然赶上了先行的板车,看样子似是同一道。了无尘只得一路追着出了城,才到城门口,却见得一地泥泞,想来应当是昨夜落雨未干,当下又来了一阵雨,夹着雪,凭借寒风猎猎,冻得耳根生疼。

若非双腿还在追赶,那泥丸夹杂了雨水打在膝间,直叫人刺痛得没知觉。

好在出了城,得以动用真气运功,却不想,才要运丹田聚气,竟发现那真气一出,竟如同云烟一般涣散,是怎么也聚不起来,一股虚乏之感刹时蔓延四肢百骸。

越是强行运气,越是散得快,连带着四肢更加酸软无力。

“怎会如此!”了无尘当下现了惊异,先前还只是真气不得运转,现在便是四肢都虚乏起来。

就像是被法场强压一般。

了无尘无奈,只得凭借着四肢仅存的知觉,往前艰难迈去。

板车与马车前后行,车上没来得及拉起油布,叫雨水沾了那妇人的红妆。马车上的婴儿才得了劲儿,许是叫这车颠簸得,张嘴就哭。

这一声啼哭叫追在车后的了无尘分了神,一个不留神,栽倒泥坑里,好不容易就着冷雨爬起来,却看那二车只在城外泥路尽头,分道扬镳。

才要再抬腿去,却惊觉裤腿早叫砂石磨破,隐隐约约渗了血出来,大雨浇得双眼睁着困难,了无尘抬眼去望,却再度叫雨水打落眼睫。

城外漫天雨雪,只余那稚子的啼哭随着淅淅沥沥,渐入泥地。叫人听着揪心,却又无可奈何。

了无尘才支身站定,真气渐渐灌回丹田,却猛觉一道目光探究在自己身上,先前只道是错觉,蓦然回头,却见城楼上似迷蒙站了个人,那修长的玄色身影迎风而立,衣袂翻飞,见他回望却不避。

莫非……

那人见了无尘望来,却看不清神色,似笑非笑,似又带着玩味。了无尘更加确信,此人的目光正是锁在自己身上。又一阵风掠过,形同鬼魅,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此看来,修为应当不低。

了无尘心下怀疑更笃。方才便是此人在城墙上强压着自己的真气,相隔如此距离,他是如何做到的?

当下不知是哪一道的散修,万幸先前留了心眼,没强催真气。来者恐是敌非友,否则叫人见了,免不了打一场。

思如此,一个念头猛然现于脑间:莫非,他便是妄无修!?若真是他,再见此诡异行径,难怪先前师尊特意叮嘱留心此人。

前三章比较慢,新人求温柔、轻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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