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中，上辈子在九仙山上，贺明月的生活除了吃饭睡觉，好像只有两部分：练剑，处理门派事务。

十六岁之后的几年，还又加了一项：给贺尘之寻医求药治疗旧伤。

从他十六岁成人之后，贺尘之的旧伤就发作的越来越厉害，以至于神魂常常不稳，人也经常昏迷。

十六岁的贺明月，除了每天勤奋练剑，开始接手更多的门派事务，那些贺尘之因病不能处理的事务，几乎全落到了他的头上，搞得他心力交瘁。

除此之外，他还要想办法，到处悄悄的为贺尘之求医问药——身为九仙山的掌门，贺尘之身体抱恙这件事，知道的人肯定越少越好，所以治病的事，他只能悄悄的进行。

然而贺尘之的病却始终没有起色，甚至每况愈下。贺明月记得自己十七岁生日的那段时间，贺尘之已经一天之中，有大半的时间在昏迷中了。

贺明月只好对外声称，贺尘之在闭关。

没办法，九仙山也不是铁板一块，贺尘之不露面的那段时间，门下有几个长老似乎察觉了贺尘之的病，已经开始有些蠢蠢欲动，拉拢人心，试图架空贺明月。贺明月则只能不动声色，转头想法子去拉拢另外几位长老，尽量稳住局势。

但是再怎么小心，贺尘之病重的消息还是慢慢走漏了出去，贺明月的生活也变得越来越风雨飘摇。

他记得自己的十七岁那年的生日，过得很是惨淡，与十六岁成人时的盛况可以说截然相反：

贺尘之在昏迷，几个长老在商量怎么给他使绊子，师兄弟们见不到师父开始在背后议论纷纷，他给贺尘之试用的新药毫无效果，自己的修为也徘徊在金丹中期迟迟无法突破，却又没时间闭关……

贺明月就在那时候，深深尝到了人情冷暖的滋味。

十七岁那年的生日，好像只有好友谢瑾瑜还记得，托人给他捎来了一把锻造精致的短剑，作为他的生日礼物。

……哦，不对，还有一个人记得。

……叶兰舟。

其实他也搞不清楚叶兰舟是记还是不记得了，因为那天晚上叶兰舟来找他时，正碰上他人生中第一次借酒消愁，因为不知道自己酒量，还有点喝多了。

他在九仙山的院落，并不与其他弟子在一处，而是与贺尘一样，就在九仙山的九座山之一的凤首山上，只不过贺尘之在山顶，他则在山腰，是一座单独的住处。

从前贺尘之没有病重，他的住处又靠近掌门殿和正殿，师兄弟妹们来他的住处拜访向来络绎不绝，作为掌门公子兼掌门首徒，他也早习惯了与师兄弟妹们各种虚与委蛇。

只是贺尘之病重的消息一传开，情况便有些微妙，落井下石的人有之，倒戈的人有之，观望的人也有之，上门的人骤然减少。

短短几个月，贺明月已习惯了形单影只，孤身出入。

因此那日深夜，听到有人敲门时，贺明月还惊讶了一下。

当他带着醉意，晃晃荡荡开了门，见来人是叶兰舟时，便更加意外了，只能竭力找回一点清醒，让自己似乎有点大的舌头听使唤：

“……是，是小兰舟啊。”

叶兰舟那时候修为已经筑基，剑修天赋也初露峥嵘，在一次门内大比之后，被九仙山门下的剑修仙极长老看中，收入座下做内门弟子。

而仙极长老此人，虽然从年轻便傲气十足，自负修为，然后这么多年却与贺尘之十比九输，因此一直与贺尘之明里暗里较劲，贺尘之出事后，他虽不至于落井下石，但也没少了明里暗里奚落两句。

贺明月从前感慨叶兰舟身世，对叶兰舟总是多照拂几分，但自从他拜入仙极长老门下，因为这个缘故，他怕给他造成不便，便自动减少了往来。

谁知他却自己找上了门来。

十三四岁的叶兰舟，身体开始抽条，个子窜的飞快，骨架也开始变大，便显得人更加清瘦。那长着一双长睫毛圆眼睛的秀美小脸，原本配矮瘦的身材有些可爱，但配如今这幅穿着过肥的衣裳，看起来瘦长空荡的身材，便好似带了几分不协调的可笑。

见到他喝醉的样子，少年似乎蹙了蹙眉，却没说什么，只“嗯”了一声。

那声音又低又哑，贺明月听了不由关心道：“你怎么了，声音怎么如此粗哑，可是染了风寒？”

叶兰舟紧抿着唇，许久回了一声“没有”。

醉酒的贺明月反应也慢了半拍，站在门口，歪头思考片刻，才恍然大悟的拍了拍额头，轻声笑道：

“……哈，看我这记性。你这年纪，也是到了该变声的时候了。”

说完抬手拍了拍少年已经几乎与他同高的肩膀，又打趣道：

“我们小兰舟……也快长成大人了。以后不能再叫小兰舟了，该，该叫大名了，呵呵。既然是大人了，兰舟，那就来，来陪我喝几杯吧。”

后面的事，他只记得自己拉着叶兰舟一起小酌了两杯，然后……就断片了。

隐约模糊的记忆中，小酌中间，是他抑或叶兰舟，提到了自己的生日。又或者，当时只是喝醉的他记错了而已？

再往后，就是第二天早上醒来后，宿醉带来的头痛欲裂。但是他挣扎着起身要去练剑时，却发现自己鞋袜整整齐齐摆在床边，床头摆着一杯凉了的开水。

外头的院子里，昨晚的石桌上，残羹冷炙也早已收拾的干干净净。

他当时只顾着感慨，当年捡回来的小孩子叶兰舟转眼已经长成了大少年，却浑然未觉察到，这个大少年很快就威胁到了他掌门首徒的位置。

…… ……

沉溺往事，辗转反侧到半夜，贺明月还是没有睡着，索性披了衣裳起身，坐在窗前对着外头发呆。

秋夜的月光凉凉的，清冽如水，辉光温柔的流淌过万物。

似这般静谧美好的月色，他从前活着的时候……似乎从未留意过。

呆坐了许久，贺明月下定了决心，到隔壁敲开千江海的门。

千江海打着哈欠，顶着一头乱毛给他开了门：“……明月，什么事儿啊，大半夜的。”

贺明月很淡定的道：“想给你商量个事儿。明天我们启程，去镜湖剑庄吧。”

~~~~ ~~~~

去镜湖剑庄的路程，贺明月度过的异常痛苦——他从来没感受过如此的聒噪。

一面是千江海在不停地追问：“明月，你怎么忽然想起来要改学炼器？你不做剑修了吗？你什么时候这么喜欢炼器了？你不是说做剑修很帅很好看吗？对了你要是去了镜湖剑庄，那余下的聘礼怎么办……”

一面是紫明月在不停地兴奋地尖叫唠叨：“我就说你该去学炼器吧，我给你说你听我的就对了，人活一辈子就该做自己喜欢的事……对了那你去了镜湖剑庄要去跟你的好朋友谢瑾瑜相认吗……”

贺明月站在千江海身后，被两个两师兄妹逼得头皮发麻，生无可恋，最后冷下脸来，大喝一声：“给我住口！”

千江海和紫明月同时闭了嘴。

……世界安静了。

贺明月深吸口气，对千江海，同时也是对紫明月解释道：“我就是觉得如果不做这件事，以后会遗憾，所以想试试。至于剑修……以后看看再说吧。这个决定比较匆忙，因为怕错过今年是镜湖剑庄招新，如果错过就要再等三年了。”

千江海在身前，紫明月在耳边，两人异口同声的点头：“哦哦好的。”

贺明月：“……”

这俩人是真的亲师兄妹啊！

顺利到达镜湖剑庄所在的江月城，贺明月和千江海找了很久，才在城里找到一个落脚的客栈。

天下闻名的炼器圣地，镜湖剑庄的招新，果然是仙界的一件胜事。

看这江月城中的热闹非凡就知道了，从前贺明月也来过江月城，这里地处偏僻，平时街上客栈上连现在十分之一的人数都没有。

以至于入住客栈的时候，千江海一听房间价格差点跳起来：“掌柜，怎么这么贵啊？”

他们刚从千岛湖来，那里客栈出了名的贵，都还比这边便宜点呢！

掌柜拨拉着算盘，老神在在：

“哎呀你出去看看，外头哪个客栈还有我这里便宜？要怪就怪你们来的不是时候，最近镜湖剑庄要招新了，想进剑庄的人从四面八方全都挤到这江月城考试，人能不多吗？小伙子你快点决定，到底住还是不住啊？”

千江海一边掏钱一边怒道：“掌柜你叫谁小伙子啊？看清楚了我是女的！”

掌柜停下拨算盘的动作，抬眼仔细看看千江海的毛寸，再看看她的长相：“呀呀呀，我这老眼昏花没认出来，不好意思啊姑娘给你陪个不是，不过也不能怪我眼拙，实在是你头发太短了啊！”

“我不管哪有你这样说话的，太让人生气了！”千江海停住掏钱的手，开始坐地砍价，“你要么给我便宜点，不然这事没完！”

掌柜：“哎呀你这姑娘怎么这样……”

千江海：“不便宜就送个三餐吧，反正我不能被你白伤一回心吧！”

磨了半天，掌柜无奈的答应：“好好好，懒得和你小姑娘计较，房费照付，早饭晚饭送你们好了！午饭实在送不起啊！行就住不行就算了。”

千江海一口答应，得意的付了钱，抛给贺明月一个得意的眼神。贺明月在旁看的目瞪口呆，完全没料到自己小师妹还有这个顶级技能傍身。

两人进了房间安顿好，略作休息，出来到客栈的一楼吃午饭。

大厅里人还挺多，几乎都是在讨论镜湖剑庄今年纳新的事儿，贺明月连刻意打听都不需要，就搞清楚了今年镜湖剑庄的招新流程。

第一轮是比试，时间就在五天后，考核弟子炼器和阵法的基本知识，选拔标准是五个选一个进入二轮。

第二轮是试炼，考核弟子的实际操作和动手能力，选拔标准是三个选一个，进入最后的第三轮。

第三轮，也是最后一轮考核，就是面试了，这一轮考试决定新进弟子中那些可以进内门，并且进行师父和弟子的双向选择，剑庄中的炼器大能可以挑选各自喜欢的弟子，当然弟子也可以挑选师父。

这镜湖剑庄的纳新，流程看来和原来九仙山也差不多，贺明月原来还负责组织过九仙山的纳新，所以听了一遍心中就有数了。

现在首先要准备的，就是五天后的笔试。

五天的时间着实有点短了，但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贺明月现在手头连考试的书都没有，还需要去现买。

贺明月同千江海打了个招呼，便自己出门去买书了。

跟客栈掌柜问了去书铺的路，出了客栈，贺明月就听到紫明月在他耳边嘀咕了一路：

“贺明月，就还有五天考试了，你却连书都还没买，要我说，你这能考过才怪呢。”

“哎我有个好主意我觉得你可以试试，你不是和那个谢瑾瑜是好朋友吗？不如去找他说明身份吧，让你给你搞个试题来不就好了？”

“或者，你就干脆让他开个后门，直接把你收为弟子，连考试都免了，岂不更好？”

贺明月此时已经到了书店，一边翻书，一边心不在焉道：“你少说两句没用的吧。我不会找他的。也不想拜谢瑾瑜为师。”

“为什么啊？”

贺明月不可理喻道：

“你说为什么？本来是朋友，若拜了师岂不是我的长辈了？辈分都差了，真是岂有此理。”

紫明月不理解：“差个辈分怎么了，就算差个辈分，也不影响你们继续做朋友啊！反正你们是朋友，又不是道侣——”

说到这里，他忽然像是领悟到了什么：“……贺明月，你，你不会是喜欢谢瑾瑜吧？”

贺明月翻书的手一顿：“……”

他有点恼的抬起头，对着眼前的虚空紫明月：“你休要胡说八道。”

紫明月瞬间化身尖叫鸡：“啊啊啊啊！贺明月！你心跳加快了识海都发热了！你，你真的喜欢他！”

贺明月恼怒的合上书：“……你能不能闭嘴？”

这个可恶的恋爱脑，在感情这事上，他还真是该死的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