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兰亭疑惑了半天,终于开口:“五鹿门是什么?”
陈江月:“鹿字通禄,简而言之,就是个江湖人接单挣钱的地方。”边说,她边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禄”字。
史良翁欢快道:“摆摊没有进项的时候我就靠这挣钱,紫丫头若是觉得好玩,一会儿我就带你去那馄饨摊处瞧一瞧。”
朱兰亭好奇道:“都有哪些悬赏令?”
陈江月:“共有五种,青龙,玄武,朱雀,白虎,还有散仙。”
“青龙查案,玄武护送,朱雀交易,散仙游离在外,大多是些打探消息之类的小活儿,此外,不属其他几类的也都一并算作散仙。”
“那白虎呢?”
“这我不知,我从没见过白虎令。”
朱兰亭兴致盎然道:“那你一路护送我,岂不就相当于是接了一单玄武令。”
陈江月点头:“正是玄武,而且还不用支付五鹿门的佣钱,可真是赚大发了呢。”
说完,陈江月忽然看了一眼正在一旁低头煮茶的楚藜,这文弱书生听了半晌江湖密辛,却依旧面色如常,几乎没有任何反应。
朱兰亭看见陈江月的眼色,顿时后悔自己刚才不该多言,赶忙转头对楚藜道:“楚公子,我有一事相问。”
楚藜抬起头来:“姑娘请说。”
“黎耀、厉新、方录民、刘樵,这几人你是否认识?”朱兰亭一字一顿地报出了死者姓名,观察楚藜的反应。
书生眉头微皱,不禁面露疑惑:“这几人都是闻思书院的学生,可惜已于今年不幸亡故。姑娘,你问这些究竟何意?”
陈江月和朱兰亭相看一眼,大大方方说道:“楚公子,我也就不瞒你了,我接了个青龙令,特来调查此地这几桩凶案。”
“凶案?”
斟茶的手突然停住,楚藜不解地看着她:“可这几人不是醉酒以后落水溺亡的吗?难不成他们并非死于意外,而是死于凶杀?”
陈江月举起茶盅,轻抿一口道:“衙门的结案陈词确为意外溺亡,奈何有人愿意出钱调查真凶,我呢,不过只是拿钱办事罢了。”
她勾起嘴角笑了笑:“楚公子若是知道些什么还请告知于我,等查明案情大家也好一道分银子啊。”
楚藜放下茶杯,淡然道:“姑娘哪里的话,他们曾是我的同窗,帮忙也是应该的。有什么疑问大可直说,在下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江月睛光一闪:“这可是你说的,有你这句话那我可就放心大胆地问了。”
陈江月直视他的眼睛,道:“第一个问题,为何你刚才说他们几人是醉酒之后溺亡的?不论是官府结案,还是仵作验尸,均无这般定论,楚公子又是如何知道内情的?”
一时间,室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起来,史良翁两只眼睛紧盯楚藜,就连小唐柳也不再没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而是抬起头来看着他。
楚藜表情停滞片刻,回道:“这几人时常聚在一起喝酒,这是整个书院都知道的事,所以当我得知他们不幸溺亡时,才下意识以为那都是喝酒误事。”
见陈江月等人齐齐盯着自己,他不禁扶额无奈苦笑:“姑娘,你该不会以为是我杀了他们吧?”
陈江月慢悠悠道:“没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所以随便问问。”
“不过嘛——”她又贼兮兮地眨眨眼睛:“若你真是凶手,就算隐藏得再好,我也能找出你的破绽哦。”
楚藜反问:“那若我不是呢?”
“那你就不是呗!”陈江月将茶一饮而尽,笑眯眯地问他:“怎么,难不成楚公子觉得我会冤枉好人?”
楚藜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虽是语气坚定,可那表情分明有些将信将疑。
楚藜想了想,又道:“所以为了排除我的嫌疑,我现在最好将所有知道的事情全都告知于你,对么?”
陈江月哈哈一笑:“还得是读书人啊,脑子就是好使,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
没有至尊八卦可听,史良翁又缩回了角落,苦大仇深努力回忆着昨日的事,小唐柳也没精打采地重新趴回了桌子上。
楚藜搜肠刮肚回想着同窗生平。
“那几人里除了方录民之外,大都出身寒门,就连学钱也都是找县衙赊的。”
朱兰亭抛去一个疑惑的眼神:“闻思书院不是免费照拂学子的吗,原来还需缴纳束脩?”
“免费?”楚藜诧异道:“姑娘都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五年前我刚来到此地时,学钱是一年二十两,如今已是涨到了一年三十五两。当然,若家中实在困难,也可向县衙申请赊账,不过据我所知,这也不是不用还的,左右不过是宽限点时间罢了。”
朱兰亭不可置信道:“二十两?这么高的价,普通百姓怕不是要卖田卖地才能缴纳!”
公主面色不虞,紧皱眉头。
陈江月则在一旁奇道:“若他们连学钱都交不出,又哪来的银子买酒?”
楚藜:“姑娘,你没有饮酒的习惯吧?”
“倒是没有。”
“那你自是不懂饮者的心情啊。”
“贪酒之人若是酒瘾犯了,全身上下每根骨头里都似有酒虫在爬,若是能有酒喝,自是什么都不管不顾,没有银钱又算得了什么?一家一当都可拿去典卖换酒。”
史良翁坐在角落忍不住摇头晃脑道:“此言真实不虚!”
说完,他又猛然想起自己正试图洗刷偷喝七宝酒的罪名,刚才那句附和不仅没起到洗白效果,反倒坐实了酒鬼贪杯的习性,顿时懊悔地轻拍自己这张臭嘴。幸而此刻根本没人注意他,只有趴在桌上的小唐柳冷不丁地瞥了他一眼。
楚藜又道:“他们新年一过,就会将冬衣拿去典卖换酒。”
陈江月:“就算如此,也不能说明他们就是醉后溺亡的。正如同我喜吃辣,却也不能在我生疮以后推测我前一日就一定吃过辣。”
楚藜一怔,面上闪过担忧。
陈江月见状笑了笑:“公子不必忧心,若你真是无辜的,我自也不会将你关到大牢里去。”
书生面露苦色:“姑娘这是想说,若我不能透露更多有用的消息,便极有可能会被抓去牢里拷问,是么?”
陈江月潇洒地摆了摆手:“哪里的话。闻思书院这么多学生,还有那些小厮婆子,若有嫌疑也不只你一个人有,你只管把知道的事情全都说出来,别的不必劳心。”
想了想,又问:“你刚才说他们一开春就卖衣换酒,这几人皆是如此贪杯么?”
楚藜:“黎耀和方录民倒是不曾,方录民家里并不困难,而黎耀则与李家的小公子交好,那小公子虽是脾气不行,可出手却一向大方,时常买了酒喊他一道来喝。”
陈江月一惊:“李府的小公子?你是说李县令的宗亲侄儿,李茂?”
“不错,正是他。”
陈江月心头一动,却按耐着不去看朱兰亭的方向。
楚藜刚想继续说下去,突然有些欲言又止。陈江月立刻摆出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朝他点了点头:“李茂的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
楚藜垂眸,叹了口气。
“这几人里与李茂最要好的是黎耀,黎耀算是他的半个伴读,其余几人不过只是与黎耀交好,才跟着小公子偶尔混口酒吃。”
“原本大家都以为李茂对这几人并无真心,谁知黎耀出事以后他竟十分伤心,黎耀无父无母,后事还是李茂出钱给他办的。”
“李家公子如此有情有义,真是可惜了。”
楚藜感怀道:“是啊,这件事后,大家都对李茂有所改观,可惜自那以后他心绪不佳、时常在书院惹事,有一回还与李书办起了争执,那天下午他们二人吵得可凶了。”
陈江月顿时警醒起来:“李茂与李务起了争执?具体是哪一日,可曾知晓他们究竟是在吵什么?”
楚藜皱着眉头回忆道:“应是六七日前的事,他们在湖心园那儿吵的,离这里有些距离,所以没能听清。李茂那天十分生气,我依稀听到他在指责李书办心术不正。”
他像是怕陈江月不信,又补充了一句:“这事儿你也可以在书院里问一问,好些人都听到了。”
陈江月:“湖心园在哪儿?”
“就在这花园后头。那里颇有野趣,最宜月下赏景,他们喜欢去那儿喝酒。”
说到此处,楚藜忍不住感叹:“这几人皆是文采斐然的才子,若非遭遇不幸,明年春闱定能一展宏图,日后或许还能成为朝中重臣。”
陈江月斜着眼睛,冷不丁地诈了他一句:“所以你就杀了他们?”边说,边用手模拟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楚藜面上顿时闪过惊讶委屈:“姑娘这是哪里的话?我虽钦慕他们的才学,却从未想过杀人啊!”
陈江月步步紧逼:“科举本就万里挑一,若能少了几个强有力的竞争者,岂不对你有利?”
楚藜摇头苦笑:“可我从不打算考取功名啊。”
“我是家中独子,诺大产业自是由我继承,我既没有通达的交际手腕,又没有过人天资,加之自小性子极为散漫,是以从小到大都没想过为官入仕,更是无意参加科举。”
陈江月奇道:“既不打算参加科举,那为何会留在书院学习?”
“过去是为了追随名师体悟那圣人之道,至于现在……实不相瞒,这几年我早已接手家中生意,若不是想来给恩师庆生,本也不会再来这里。如今之所以暂留此地,不过只是为了完成当年与恩师的约定,等我体悟完恩师留下的典籍,自是要回家去的。”
楚藜的反应还算合理,如今看来,此人城府不深,说的应是实话。
陈江月想去探一探湖心园,刚要告辞,一个小书童突然跑来将楚藜叫了出去。
角落中安静许久的史良翁突然垂死病中惊坐起,扯着嗓门大呼一声:“小娃娃,我想起来了,我昨日被人给揍了!”
“嗳,我说脑袋怎么这样疼呢?”说着他便伸手往脑后摸,果然摸着一个大包:“啊哟,好大一个包囊囊!”
他直起身子瞪大眼睛:“我可算是想明白了,我这是被人给偷袭了!那贼人先将我打晕,又将我扔去了刚才那个地窖里,这是故意要栽赃陷害老夫啊!”
史良翁气得小拳拳直捶胸口:“呔!究竟哪个小贼如此胆大包天,偷喝美酒也就罢了,竟然还要讹到我的头上来!我一口没喝,却要背负此等罪名。狗贼,真是天大的狗贼,休要让老夫碰见他,老夫定不会让他好过!”
陈江月赶忙做了个“嘘”的手势:“你的事情一会儿再谈,那银子不需你还,你又何必在意。”
史良翁嘟囔着:“话不能这么说,银子事小,我的名声却很重要。”
陈江月扯出一抹笑:“没想到你这人还怪有原则的,颇有古君子之风。”
史良翁被这句话哄得全身熨贴,挺起胸膛得意道:“小娃娃,还是你看人准,老夫谁都不服,就只服你!”
说到此处时,楚藜已经进屋了,只见他双手扶着一个木制托盘,上头摆着一大叠七宝糕,另有一瓶酒。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是孙厨娘派人送来的。”
陈江月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想:嗳呀,看样子刚才银子赔多了,可真是亏大发了。
小唐柳跃跃欲试要吃,楚藜赶忙将糕点推到她面前。
酒瓶未加瓶盖,一进屋便透着酒味,陈江月和朱兰亭无心品评,只有史良翁立刻坐直身子两眼放光。瞧他那心神荡漾的表情,显然是早将洗脱罪名一事抛在了脑后。
史良翁摩拳擦掌:“嘿嘿嘿,话说……这酒,老夫可否品鉴一口?”边说边探头,脖子伸得好似水池里的王八。
“老人家,请。”楚藜赶忙将酒推到史良翁面前:“这是此地有名的七宝酒,含有多种珍稀药材。”
“嘿嘿嘿,好好好。”
美酒在前,史良翁只觉整个世界都甜美起来,好似一颗巨大粉嫩的蟠桃,心中冒出粉红泡泡。
他自己动手倒酒,满满一杯仰头就饮,喝完“嘶——”、“哈——”两声,双眼发射兴奋至极的睛光,忍不住大赞:“好!极好!”
趁第一杯酒下肚,尚余三分清明,史良翁赶忙羞答答地看向他们。
“小娃娃,紫丫头,这酒,你们不打算喝吧?”
陈江月和朱兰亭不感兴趣地摇头。
“嘿嘿!那位后生,这酒……你也并不打算喝吧?”
楚藜哪里敢问酒鬼讨酒喝,立刻摆手:“不喝不喝,这些都是您的。”
老翁笑得脸上的褶子全都挤了出来:“嘿嘿!那老夫可就不跟你们客气啦。”
斟酒、喝酒,一杯,又一杯。史良翁直接拎起酒壶,对准壶口牛饮。
陈江月哪有心情陪他发疯,一心只想去湖心园那儿瞧瞧。
她站起身来笑眯眯地说:“酒虫噬骨的臭老翁,您老人家留在此地慢慢品罢,我可要先走了。”说完起身向楚藜揖礼道别。
谁知才刚迈出屋子,却听见身后传来重重的一声“咚”。陈江月回头一瞧,只见史良翁僵直在地,不受控制地翻着白眼,整个身子不停抽搐着。
她顿时大惊失色:“快,快去喊大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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