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中的剧痛没有到来。
短兵相接,什么东西“叮——”地一声撞上韵清面前的长刀,她睁开眼,那个魔族刺客被击退出五六丈外。
一白衣侠客皎若游龙,从她身后飞身而出,顺手拿走她手中的剑。刺客见状要逃,刚转过身就被一记剑意穿透身体,踉跄倒地。没有缠斗,胜负即刻见分晓。
韵清看着侠客除恶务尽,没一会儿向她走来。
“多谢了,你的剑。”那人在马下递剑。
“沈重深?”韵清接过,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你怎么会在这儿?”
难道他是被邀请来游猎的贵公子?
不对。他没有骑马。
擅闯猎场?
沈重深:“我追着这魔族来的,是误闯。”
韵清高坐马上,对这位救命恩人的话半信半疑:“你知道这里是皇家猎场还敢跟进来?身份不明者一旦被逮到都以刺客论处,是死罪。”
不是她要恩将仇报,这么重的罪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快走吧。”韵清皱眉催促。
沈重深看出她的担心,笑道:“没关系。你看,”他抬手一挥,广袖拂过脸颊,整个人瞬间消失不见。但韵清还能听到他的声音,“这样不就发现不了了?”
沈重深说完绕着她转起来。
韵清看不见人,还以为他在原地,看着他刚才站的地方惊讶。
寻常修士能做到这样吗?她一点声息都察觉不到。
于是她问:“你是哪位仙人的弟子吗?”
沈重深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嗯。”
韵清这才发觉白衣人已经站在自己后侧,她回过头,好像有些不高兴:“那也别呆在这儿了,我走了。”
原来是修仙的,两人更没可能了,多说无益。
沈重深不明所以,趁她打马前拉住她的手臂:“诶,你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他身形显现出来,白衣随着动作扬起又落下,“这里又没别人,你着急走做什么?”
韵清被他拉得一停,心中的惆怅很快化为悲愤,怨恨这人明知不合适还三番两次招惹自己,出口的话也是不满:“你这么闲?我是来参加游猎的,没功夫跟你玩儿。”
人间皇族与仙界有龃龉,无人不晓,他看似坦坦荡荡,说不定私下里包藏祸心。
沈重深当然能看出韵清身份不凡,冬宜那日扯着嗓子几声殿下也不是白叫的,他既知道这里是皇室地盘,估计也能猜出来她是哪位公主。族群隔阂在前,再这样纠缠拉扯,要么脑袋有问题,要么心思深沉城府深。
“怎么我一说自己是仙人弟子你就不高兴了?”沈重深找到矛盾点,认真发问,“我是真的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这么在意所谓的两家仇怨?”
韵清搞不懂他在想什么:“仙道与王道的那点芥蒂,我不便评说,可也绝没有立于风口浪尖的打算。明哲保身,很正常吧。”
皇族与仙人,到底有什么过节?
其实也不怪沈重深不满,所谓的龃龉,确实莫名又可笑。
***
“今日拜了苍衡仙君,再有魔族来犯,他一定会保住我们的!”
老人容光焕发,撑着地站起来。
他刚跪拜了仙界神君,心里总算有了盼头。长明村位偏,县官不在意这些贱民的死活,魔族屡次烧杀劫掠,村民生计难保,痛不欲生。有几家人花高价从半吊子道士手中买了驱魔符,功效一般不说,现下穷得连饭都吃不上。深山老林里,天高皇帝远,王道守卫臣民的职责销声匿迹,任由他们自生自灭。
直到那日,一名仙客危难之时从天而降,手起剑落,斩了当时作乱的魔族孽障。
“怎能如此……”那仙人听了村民的感恩戴德与哭诉,愤愤不平,“你们在村里设一座神像,如遇危难,仙君感应到信徒求救,片刻便到。苍衡仙君现下比较闲,我帮你们立他的像。”
仙人站起身,即刻就要行动。
然而,刚才哭诉的村民们此刻诡异地静下来。
“怎么,你们不愿意?”仙人不解,“一尊神像而已,苍衡不在意这些,用泥巴塑一个就好。”他以为众人是怕成本太高。
一名老人满眼哀切走出来,颤声回答:“仙君误会。我们当然愿意为苍衡仙君塑像。只是……朝中不许。”
“什么?”那仙人更加纳闷,“求仙拜佛,向来遵循个人意见,朝廷还管这些?”
老人长长叹气,眼角皱纹一道连着一道。他沉默一会儿,开口直言:“县官前些日子带人砸了隔村的神堂,说村民求他人庇护……是对皇天不忠。”
仙人听完震惊无语,半晌怒道:“他们这是什么意思,自己办事不利、视人命如草芥反倒责怪别人吗!人神有界,我仙京绝无争权夺利之心!”他不冲着这些村民,冷静一阵,实在无法,又提议道,“不能让你们夹在中间受难。不必专供神堂,你们谁家能腾出张供桌?能放神像即可。”
老人两眼含泪:“仙君不嫌,草民三生有幸啊!”他说着就要跪下磕头,被仙人搀住,一跪没有到底,欲语泪先流,“……多谢仙人垂怜!”
他身后村民对着救命恩人一遍遍道谢,仙人搀扶不及,乌泱泱跪了一地。
***
沈重深听她说完,眉头渐皱:“我还以为你不会这么想。”
蝉鸣又起,跟他的声音一同敲打韵清双耳。她心中怒意不减反增,不顾什么皇家仪态,拧起眉:“我为什么不这么想?你凭什么无端揣测?我们不过一面之缘,搞得好像惺惺相惜了一样。”韵清不再看他,马鞭一甩,尘土飞扬。她向前奔着撂下一句,“回你的仙京去!”
马蹄声渐弱,沈重深后悔自己刚才说错了话惹人生气,心中懊悔。
来日向她道歉。
***
韵清换下劲装,泡在浴桶里,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沈重深的声音。
“我以为你不会这么想。”
不这么想,她该怎么想?站出来指着皇帝、指着满朝文武痛骂他们以己度人、小人之心吗?
仙人没错,那些百姓也没错。
所以呢——把这些告诉皇帝,说错的是他?
韵清见过一些走投无路的百姓,也听了不少私下里的传闻。说不痛心?人非草木。
可皇帝不知道。
韵清掬起一捧水,凑过去闻漂浮着的花瓣香味,深呼吸几次,总算平静下来。
人一旦位居高位,就慢慢地不把底下的同类当人看了。他们是草芥、是蝼蚁、是那些口口声声喊着“安天下”的吸血鬼眼中的香饽饽。
王道日益颓败,不仅仅因为这些年来的继承人资质一般,想深究其里,看看那些朝不保夕的百姓就知道了。
韵清能看明白的,那些朝臣怎么可能不清楚?皇帝眼看江山漏洞频出,真就没有一点觉悟?
是欺上瞒下,还是媚上欺下?
沈重深说得对,她不该想着明哲保身。所有人都不该这样想。
她把水泼下,仰靠在桶边。
***
霜降日,韵清闲来无事,带冬宜上山赏红枫。红霞金顶,几名僧人奔走红尘,寺中香烟袅袅。
“孟小姐没来真的可惜,”冬宜被这艳丽景色迷了眼,“今年的枫叶好看许多呢。”
韵清走累了要歇息,两人找了间空着的房舍进去,小僧人给贵人倒了茶,又去院子里洒扫。
韵清看着他忙前忙后,盯着僧人空寂的背影看一会儿,浅尝一口苦丁茶。
冬宜也跟着喝了一口,苦得直皱眉:“……好难喝。”
韵清对这茶不嫌弃,还细细品味起来:“跟御赐的鲜茶当然不同,苦修之人,饮食大多清淡简陋。”
外头满地红叶,赏景的人欢喜,扫地的人受累。
冬宜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只看到如梦似幻的院子里,仿佛很渺远的僧人身影。
“殿下,”她回过头,吞吞吐吐,“自从那日游猎回来,你就整日心不在焉、失魂落魄的……”她低眉垂眼,貌有愧疚,“早知这样,当初就不撺掇你去了。”
韵清觉着有些好笑,搁下茶碗,好奇道:“你想什么呢?整天没事就给自己找不痛快。”她呼出一口气,继续道,“我没什么大不了的,挨不着愁眉苦脸。”
全怪沈重深。
她心情确实不怎么样。正所谓“本来求解脱,却见受驱驰”。韵清就不该来佛寺,平添忧愁。
她晃了晃脑袋,对冬宜说道:“爬山赏枫喝茶,还有什么要做的?”
冬宜想了想,摇头。
“那就走吧,回宫。”韵清起身。
二人刚穿过庭院来到廊上,身后突然有人叫住她们。不是,是叫住她。
“殿下。”那人声音清朗,尾调轻扬,俨然一股少年气息,不似方才那僧人平淡。
韵清心头一颤,缓缓回头。
“沈重深?”
白衣侠客。
就是他。
又是他。
沈重深笑着迎上来:“许久不见呀。”
冬宜认出他来:“你大胆——”
韵清拦住冬宜,把她差开:“你先到山下,在马车上等我。”
冬宜大惊:“殿下!”
“行了,都是认识的人,能有什么事。”
冬宜既不放心又不甘心,在两人的目送中远去。
韵清回过头,神色恹恹:“你怎么又在人间,仙京待不住?”
沈重深态度奇好,他专门挑了个好时间好地点,这次就是道歉来的:“不高兴?我来给你赔不是。上次在猎场,是我出言伤人。”
韵清心头微暖,挑眉问:“你又没说错什么,为什么要道歉?”
“我说错了,”沈重深低垂眉眼,逆着晚霞望进韵清眸中,“你不是那样想的,你跟别人不一样。”
“本来求解脱,却见受驱驰。”一句出自唐朝拾得《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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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前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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