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没有。
是幻觉。
韵清在原地定定看着虚空，红枫在她身后，天地不语。
她认得出来沈重深的仙元，不用江定生来提醒。韵清转回去走向红枫，抬手抚上树干。一股雨后木叶的清苦气味绕在笔尖，她重重闭上眼。
沈重深，我应该恨你的。
***
“……我喜欢你——别走！”
韵清心震如鼓，面前一波又一波游人提着灯笼欢声笑语，她手心出了汗，背对沈重深一动不动。
自己期待又恐惧听到的话，跳出梦境成了现实。
她跟冬宜交代了去去就回，冬宜还是放心不下，一路跟过来。韵清目光绕过错综的行人，看到冬宜紧张的神情。
“殿下。”冬宜无声催促。
沈重深的声音就在身后：“韵清，我真心待你，绝无欺瞒。”
冬宜还在催。
韵清被这样前后夹击，忽然就释然了，心里空空荡荡，什么也不剩。
沈重深看不见她的表情，见她停顿良久，心想：或许，我们能……
他伸手去碰眼前心上人的衣袖。
韵清闭了闭眼，毫不留情甩开他，大步离开。
沈重深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蜷起指尖。
两人身份特殊，大抵事与愿违才是常态。
***
一片红叶飘落下来，擦着韵清的背影落地。
***
裴鉴之真的困了，琉璃心的事还在他心头沉沉压着，但他不想问。
人越怕什么，越会去躲避什么。对龙潭虎穴如此，谎言和真相亦然。裴鉴之和衣躺在床上，眯着眼混混沌沌看江定生。
他扪心自问，自己还没有冷漠到对这个问题毫不在意、哪怕真相惨痛也能波澜不惊的程度。
太过优柔寡断。他默默训斥自己。
彻底睡过去之前，他看见江定生看过来。
“睡吧。”
裴鉴之闭上眼睛，没一会儿清浅的呼吸均匀起来。
江定生点了安神香，看看门外久等的人影，出门时不忘用他宝贵的法力设下结界。
韵清在门外等他多时了。
“哄睡了？”她见人出来，开口问。
江定生不理她：“你考虑好了？”
韵清淡淡道：“考虑什么。”
江定生：“你想装不知道也可以。”
韵清笑得疲惫，她其实很不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他们知道的多，要你面对的也多。
和江定生这样的人交谈，要么说实话，要么不说话。但两个不说话的人是没办法做盟友的。如果对面是个蠢蛋，那此刻他们就已经在去取仙元的路上了，绝对没有打哑谜这个环节。
“决定权在你。”江定生补充。
是啊。要不要直接去取仙元，决定权在她；要不要把这谷中人暴露在魔修眼皮子底下，决定权也在她。
今晨，江定生和裴鉴之说的话她一字不落全听见了。赤叶谷，是个与世隔绝的庇护所。虽然二人最后没有把话挑明，但江裴猜得到的，她也能想到。
红枫树中的仙元，是要保住荒山野岭中这群人的命的。
他们一路跟着江定生，自然没有魔修敢靠近，有胆子上前的也会被悄无声息处理掉，可他们没遇见，不代表此处没有。相反，这里魔修横行。
韵清不能时时刻刻盯着马车的动向，但能大致推算出几人现下身处何方——这里是塞南，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皇帝管不了的地方，就是魔修的猎场。
赤叶谷这块硬骨头他们一定见识过，而且牢牢记在心里，时时准备报复。一旦这里失去灵光庇佑，立马就会遭遇灭顶之灾。韵清想起刘小花的话——
“这里的人都是凡人。”
就算江定生愿意暂时设下结界保护他们，时间一久，没有人持续送来法力，一波又一波魔修来索命，再强的结界也会破，到时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如果江定生不问，她能控制住自己不去想，只要不去想，就能当问题不存在。
韵清深吸一口气。
但她现在已经想透了。
要仙元，还是人命？
韵清不再笑了：“决定权在我，”她重复，“那就别说那么多了，赶快动手走人吧。”
她恨了几万年，凭什么就这么算了？
——死就死了，人生就是这样的，谁都没办法笑到最后，让人沉醉的美梦总会破裂，是谁打碎的不重要。
江定生不置可否：“等他醒。”
韵清听了他的话，转身回房。
江定生不在意她怎样，但他在意裴鉴之。这件事不能瞒着他，不然裴少主不仅会内疚，恐怕也会误会他。
他也推门回去，廊上空留一阵暗香。
***
裴鉴之缓缓睁眼，看见空中一缕斜烟。他起身，先盯着香炉发了会儿呆。
怪不得睡那么好，有人点了安神香。
点香的人正在桌边打坐，感觉到床上人起来，也睁开眼。
裴鉴之睡相奇好，一个时辰动都没动，坐起来跟躺下前没什么两样，只乱了几缕头发。他问江定生：“我睡了多久？”
江定生回答：“才一个时辰。”
裴鉴之点点头，表示刚刚好：“韵清姐姐回来了吗？”
江定生有些不悦，皱起眉：“你一口一个姐姐地叫，怎么这么喜欢她？回来了。”
裴鉴之不解：“她人挺好的，我不该喜欢？比我年纪大，我叫姐姐有什么问题。”
江定生一手撑在桌面支起下巴：“那你怎么不叫我哥哥？”
裴鉴之边下床边给他翻白眼：“你要脸吗？变着法占我便宜。”少主想了想自己追着江定生叫哥哥的画面，刺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江定生轻笑：“她刚刚来找过我。”
裴鉴之坐到他对面，接过一杯茶，问：“说什么了？”
江定生：“我问她，考虑清楚了吗。”
裴鉴之听懂了他话中隐藏的意思：“她清楚这些？”顿了顿，又补充，“——庇佑一方的仙元？”
江定生点头。
“那她怎么说？”裴鉴之追问。
江定生就知道他会是这种反应。
“决定权在她手上。她说，”江定生看着裴鉴之的表情，微不可察叹气，“赶快动手走人。”
裴鉴之紧绷的肩膀松下来。
江定生问：“你怎么想？”
“我能怎么想？”裴鉴之喝茶，“她这样选也是情理之中，我问的反而多余。”
江定生：“我以为你会反对。”他想了想，接着说，“那你有没有对她改观？”
裴鉴之否认：“决定权在她，我们本就是跟人交易来的，反对——难道要毁约？”他顿了顿，好一会儿才想明白江定生的“改观”是什么意思，“……江定生你有病是不是？改什么观，她这么选不是很正常？几万年的执念，想来也不会为这几个人重新埋回去。我因为这个讨厌她，那是不是也该讨厌你我二人？毕竟决定的权力还是我们给的。”
他说完静默一会儿，突然明白了什么，把杯子放回去，质问道：“你又给我下圈子？手段还长进了。”
江定生失笑。
是，他又在诱导裴鉴之多说，这次成功了。
“我的错，再也不敢了。”他道歉与承诺都毫无诚意，“那这里十来口人，你觉得该怎么办？”
这一问成功转移了裴鉴之注意力。
裴少主理解韵清的选择，但他没办法看这些人经由他手落得尸骨无存的惨痛下场，十几条人命……他脑海中闪过刘小花真诚带笑的脸、阿仲单纯天真的面庞，十分于心不忍。
但他不能阻挡韵清。
裴鉴之有些头疼：有没有两全的办法？
他看江定生，心想：让江定生自剖一魂？绝对不行——这些人要保护，江定生就活该受罪吗？
这样一想，琉璃心的事又浮现在他脑海中。
幻境之中，元颂一袭白衣，冷眼开口：“天下为公，”他看着江定生，“你一定也这么觉得。”
江定生也认同吗？还是说他生来琉璃心无情无欲，本就一心为天下众生？
这样的话，他是不是也会愿意……
裴鉴之皱眉。
不行。
即便江定生愿意也不行。
他越想越烦，理不清自己反对的原因，索性抛开不去想。
两全之法……万物都有定数，这里头的好处也是一定的，不可能所有人都毫发无损。吃亏的人不是江定生，不是韵清，也不能是这些凡人。
那就得是他。
他想明白，迅速做了决定：“替我传封信给一个人。”
江定生动作快，纸笔即刻出现在桌面：“谁？”
“我师伯，”裴鉴之提笔，“照沧波含灵峰长老，木宗。”
***
韵清这屋房门紧闭，这次江定生设了结界，她没听到隔壁的动静。
院内弟子都不见了，只剩阿仲自己在外头玩儿。裴鉴之一问才知道他们都在午睡。
阿仲眨着大眼睛：“哥哥怎么出来了？要一起玩儿嘛。”
裴鉴之摇摇头：“你也去休息吧，不累吗？”
阿仲：“好像是有点，”他站起来，“那我走啦。”
裴鉴之拍拍他的背。
送走唯一在场的阿仲，裴鉴之回到江定生身边，两人敲开韵清的门。
韵清一直在里头枯坐着，听见声音很快出来，脸色好像比之前更加不好了。
“走吧。”
几人没什么话要说，细雨又下起来，他们打起伞沉默着到了红枫树下。
韵清没什么表情：“该怎么做？”
江定生伸出手，托起东栏雪浮在掌心：“你来……”
他话没说完，眼光一闪，刚现身的东栏雪又收回去：“——谁？”
两人跟着警惕起来，朝入口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