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清面上毫无血色,疼痛虽减未消,走起路脚步一深一浅。裴鉴之想搭把手扶她,一下子被自己的“眷侣”拉回去。
“你干什么?”他甩开。
江定生好心提醒,扭曲是非:“她不喜欢你靠近。放心吧,不会有事。”
裴鉴之想到韵清方才甩开自己时的决绝,心道她可能确实不喜欢跟旁人初碰,悻悻收起心思。两人跟在韵清身后,裴鉴之还是不太放心,时时盯着。他用江定生给自己的法力在她头顶布开一小片结界,好歹没让人淋着雨。只这一点的法力消耗,一阵钝痛就从心口炸开,裴鉴之硬扛着,若无其事开口。
“江定生,韵清从前是皇室公主,就算后来不去修仙,王道的底子还是该有的,”他压低了声音,“我怎么觉得她功夫这么差,身体也不好,比平常的凡人还要……”裴鉴之斟酌用词,“羸弱一些。”
就比如他们现在说话,只隔了五步距离,正常有功夫在身的都能把裴鉴之低声说的话听个大概,但韵清浑然不觉。虽说她现下疼痛未消……裴鉴之想:人对自己的名字总是格外敏感,有时哪怕疼得要昏死过去,听到自己的名字也能唤起一丝清明。更何况,他谈论的话题那么敏感。
江定生明白他什么意思,不遮不掩,摊开令人心颤的真相:“她去仙京之前,被王道的人废了修为,经脉受损。”
裴鉴之听说过仙王两道的龃龉,数万年过去,那些前仇旧怨依然没消失,一直延伸到现在的王道与修真派。他没料到韵清竟然被迁怒至此。
韵清目光涣散,止不住地想:我都多少年没这么痛过了。上次——还是去仙京之前,被废去一身修为的时候。
一口鲜血从她嘴角溢出来,烟雨氤氲,叫人分不清过去和现实。
***
“陛下——陛下!”传令官哭喊着闯进内殿,跪倒在地,“叛贼攻陷东北三镇,再、再这样下去……”
满堂噤声。谁都知道他后半句没出口的话是什么——
再这样节节败退下去,叛军攻进皇城指日可待,到时他们都得为这王位陪葬!
皇帝面色惨白,周围都是皇室亲眷,他的儿子还在战场不知生死,膝边只有个年幼的孙儿,放眼一看,身边只剩一群女人。
韵清眉头紧皱,看着死气沉沉的众人,想到自己刚过世不久的母妃。她抬眼看向老皇帝,那人正仰首叹息,眼角似有泪光。小孩子在他身边吓得一动不敢动。
韵清攥紧拳头,指甲刺破掌心。
这样也好。死了也好。那些百姓不堪重负,早就该揭竿而起,拼出一条活路。王道一群酒囊饭袋,江山易主也是应该。
良久,皇帝突然睁了眼。
韵清心头毫无预兆狂跳起来。
下一刻,皇帝的目光转到她身上。
“韵清。”死到临头,皇帝仍旧威严,“你功夫不错?”
韵清即刻跪下,额头点地,闭上眼。
“带兵去东北,倘若战败……”他顿了顿,看向噤若寒蝉的丫鬟冬宜。
韵清喉间苦涩,磕头领命:“恳请父皇静候捷报。”
***
血腥味弥漫在鼻尖,韵清拆开捂着污血的药纱,拿起烤好的匕首割开脓块,痛得弓起身子,浑身是汗。
“殿下,敌军在山腰扎了寨,已是强弩之末,在坚持几日,把他们粮食熬没了,我们一举攻上山去……”副官这样说着,眼里泛出泪花。
韵清勉强笑笑。
他们已经出来两个月了,四周包围的敌兵总算被破了口子,韵清趁着敌军气势衰落,借余威把他们打得七零八落,终于有了取胜的盼头。
但她高兴不起来。
两个月来,传出去的信件全都石沉大海,皇宫中什么样她全然不知。
韵清心口刺痛,把涌到喉间的血又咽回去。
冬宜现在怎么样了……皇帝等了这么久,她还活着吗?还有甘棠,她也在宫里……
“宫里有消息了吗……等不了了,”韵清仿佛魔怔了一般,喃喃道,“等不了了。安排下去,明日夜里,攻上守元山。”
副官大惊:“殿下,这太冒险……”
韵清满眼血丝,竟然怒吼出声:“你闭嘴!”她说完自己都怔住,耳膜狂震,“……此战必胜。”
是夜,山脚黑压压一片,银甲反射出月华,静肃又恐怖。
一只手抬起,做了个向前的动作,轻甲小队即刻隐没在山中。
半个时辰过去,山腰处亮起火光,紧接着,一支信号烟窜上天空,炸得惨烈。
韵清翻身上马,将军打头,这支骇人的军队即刻沸腾起来,火光燃起,杀上守元山。
一路刀光溅血,两头都杀红了眼,拼死也要拉着对方殉葬。
“容韵清——!你们皇室的人都是王道走狗!”不知谁在喊,声音里仿佛融入万千冤魂,隔着老远穿透韵清耳膜,“皇城外饿死多少难民,睁开你们的眼睛看看!锦衣玉食是谁给你们送去的——你杀的这些人,哪个不是面黄肌瘦!”
韵清痛苦得想捂起耳朵蹲下来。
但她不能。她像个只会杀人的傀儡,刀上脸上的血不知混了多少人的在一起。周围刀剑刺入身体的声音不停。
对不起……对不起。
我没有办法。我只有冬宜和甘棠了。
嘶喊声不断,天就要亮了。韵清手上几乎没了力气,腹背受敌,挨了好几剑,浑身是血。
“韵清——!韵清!”
不知是谁在叫她。
又是敌军的痛骂吗?
韵清刺倒一人。
骂就骂吧,很快就结束了。
“韵清!”刀光从她面前闪过,有一人从她身后拉了一把,只差一点,她就要人头落地。
那一瞬很长,韵清好像闻到一股荷花清香。她被人匆忙带进怀里,不敢回头。
那人把她转过去,手忙脚乱擦去韵清脸上的血。
周遭一切声音都不见了,韵清呆愣着任由摆布,一动不动。
“沈重深。”她嗓音嘶哑,不仔细听都听不到。
沈重深挥手甩开几个起义兵,颤抖着回应她:“我们走。我带你离开好不好?”
韵清没力气再有情绪,沉寂得如同一潭死水。她掰开沈重深紧握住自己小臂的手,透过面前人看他身后的战火。
她张了张嘴,终究一字未言,转身回到战场。
天亮之前,韵清一剑了结了起义军头目。
***
“殿下、殿下,”副官在韵清身旁劝阻,“您等几天伤势好些了再赶路吧……”
韵清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沈重深站在一旁看她,不帮也不拦。
“宫里的消息呢?”韵清紧紧拽住副官的衣领,“为什么还没有?!”
副官眼神躲闪,半天答不上话,韵清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她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怎么不说话?”
“是不是父皇他不肯回我……?还是消息没送到……”
副官看她双唇颤抖,终于惭愧一分,闭了闭眼。
韵清拿起药碗把他砸了个头破血流,她双目赤红,干涸的眼中竟然涌现泪水:“你骗我!你早就开始骗我了是不是!”伤重之人情绪激动,差点从床上摔下去,“为了让我给你们卖命……”
副官跟随她两月有余,一同出生入死也算有些感情,但他是皇帝的人。
宫里的消息早就传到了。但他欺瞒了韵清。
沈重深上前扶住她,白袍染上血,他一脚踢开那副官,叫人晕了过去,抬手抚上韵清的伤口,法力经过,血迹渐淡。
“我带你回去。”他盖住韵清的眼。
***
冰天雪地,凄风苦雨。沈重深骑马带着韵清,马蹄踏过,雪雾飞扬。
韵清紧紧依偎在他怀中,在梦中紧皱着眉头。
“冬宜……甘棠……”
沈重深为她拢了拢斗篷:“快到了。”
韵清幽幽转醒。
不远处就是皇城,天地苍茫,偌大的雪地中,只有他二人骑一匹白马狂奔。
“那是什么?”韵清看着皇城脚下黑压压的一片,问。
沈重深抱紧她。
是尸体。
“是难民的尸体。”韵清自问自答,“你不厌恶我吗?”
沈重深靠得很近:“我爱你。”
“你不是什么仙人的弟子,你本就是仙族吧?我听说仙族生性悲悯,我杀了那么多无罪之人,你为什么还要跟在我身边?”韵清好像没听到他的话。
沈重深附在她耳边,两人仿佛耳鬓厮磨:“不是你的错。”
韵清那一怒过后好似丧失了所有力气,说话轻轻地,人也轻轻的。
沈重深勒马停下,最后这段路,他们得走过去。
这里可能不只有难民的尸体。
韵清被他扶着下马,被他扶着往前,走得很慢。就要走到城门口的时候,她停住了。
脚边,一名少女的尸体长满冻疮,衣不蔽体,和其他尸体一样散发出腐臭味,冰雪都冻不住。
韵清跪下来,轻轻抚上她的脸:“冬宜……”连日的担忧烟消云散,铺天盖地的悲伤席卷而来。韵清的身心几乎和冬宜的尸体一样冷,她不管不顾抱起冷硬恶臭的尸体,和亡人的脸颊紧紧贴在一起。
韵清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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