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鉴之等他走出去合了门，才又回到桌边坐下。他刚才没怎么动那茶，现在拎起壶柄左摇右晃两下，得出此物价值不菲的结论。

他问江定生：“你是有什么储物的法宝吗？怎么随时都能拿出来这些东西？”

江定生想了想，回答道：“不是法宝，是仙人特有的一种能力。飞升成仙之后，灵台会渐渐凝出实景，能供人随意进出，安置各种物件。”

裴鉴之有些羡慕：“那岂不是像随身带了座宅院？”

江定生点头，就着他提壶的手给自己倒了杯茶：“你想看看吗？”

二人手心贴手背，江定生的动作很轻，像一层羽毛落在他手上。裴鉴之被碰到的皮肤莫名发烫，想发作，又觉得那样颇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心虚，只好僵着一只胳膊打肿脸充胖子。

江定生太过讲究，倒茶的动作轻又慢。砂壶里的茶被他用什么方法换成了新的，热浪卷着水汽升起，折射过纁黄晚霞，映得他眼底朦胧又灿烂，美得不可方物。

裴鉴之的耳尖也染上一点色彩，他不自在地咳了声：“我能看吗？”

江定生一定藏了很多宝贝。

江定生有一瞬间好像要答应了，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难得哑口。

裴鉴之被他碰过的手在桌上点了点：“怎么？”

不想让他看吗？

江定生极快地躲了一下他的目光，要不是裴鉴之盯得紧，肯定注意不到他这点不自然。

裴鉴之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果然是么？也对，灵台这种东西，可是代表了一个人最真实的心境，怎么能随便给人看，是他冒昧了。

“我随口一提，你不用放在心上……宁得真他……”

江定生不会不放在心上：“再等等。”

一片枯木，大雪不停，有什么好看的？裴鉴之见过人间多少胜景，常住的地方也是终年繁花、温暖如春，到了那冰原一样的灵台，指定是兴趣缺缺。

再等等，万一枯木逢春，他愿意留下呢？

裴鉴之微怔，止不住体味这句“再等等”的含义。

是了，江定生既然问他想不想看，就一定愿意带他去的。等……是因为自己修为不够吧?他好像听过一种说法，灵力太低的人，是进入不了比他强的人的灵台的。

是谁说的来着……算了，管他呢。

裴鉴之表情换得生动又不易察觉：“行啊，那说好了，你可不要骗我——这可是我第一次听说有实景的灵台。”

江定生看他欲盖弥彰，配合着没拆穿。

“一言为定。”他笑着，“你刚才说宁得真怎么了？”

裴鉴之早就被他转的忘记了，现场又扯了一个：“我说，他怎么这么大胆，敢从正门出去？对面就是王道的人，看见他这种……呃，”他皱眉想形容词，“独树一帜的人，肯定会起疑。”

江定生听了他的话，敲着杯壁，面上沉思。

“他们不见得不认识。”

裴鉴之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可能：“如果他们的确认识，并且，那群守卫不敢为难此人——那宁得真和王道会是什么关系？他言语中对竹西苑这一‘王道走狗’嗤之以鼻，又暗中把太息山庄给谢载阳作秘密洞府……这太矛盾。更何况，他这样大剌剌出去，真不觉得我们会起疑吗？万一是故意让我们误判呢？”

江定生：“宁得真所求无非得道长生，他肯定知道不少这双方探求长生术的内幕。在我们把韵清带出来之前，怎么看都是王道赢面更大，那他为什么要把宝押在谢载阳身上……不对，不对。”

两人心有灵犀，裴鉴之茅塞顿开：“是不对——他的目的不止是问道长生这么简单！”

他兴奋过后，难免又冒出疑问：“可还能是为什么？他到底是哪一边的？”

一山放出一山拦，裴鉴之觉得最近自己头发掉得都多了。

江定生安慰他：“慢慢来。”

“可能他哪边的都不是，有些人就是单开一路的。他主动来找我们，说不准就是王道那边的意思。不过他大概没按王道的要求办事，反而来把他们和竹西苑的动作抖落给了我们，还不小心泄露了自己酒肆掌柜的事——应该没想到你能猜出来。”

裴鉴之暗暗感叹：“此人城府极深，要不是有你感受到了仙息的不对劲，只怕一点破绽都没有。”他回忆起初见宁得真的场景，神色愤愤，“恐怕他不只在我们面前这般，轮到王道时，就卖了我们和竹西苑，轮到竹西苑，就卖了我们和王道。如此两面三刀、心思歹毒，亏他长了张正人君子的脸。”

太阳彻底沉下去，江定生点亮了窗子附近的几支蜡烛：“少跟他来往。”

裴鉴之不解：“我跟他有什么好来往的，打架还差不多。但我又打不过，唉，心酸。”

江定生：“我帮衬着你，打得过。”

“那有什么意思，还不如直接让你上，也少了我这个拖油瓶。”裴鉴之手臂撑在桌上，支起脑袋，“你说他为什么要去见青房一面呢？还问她家乡何处……”

他眉头微蹙，散漫中透出一种认真。江定生总喜欢盯着他看不是没有道理，这人举手投足都实在赏心悦目。

“青房的身世里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秘，宁得真专程去问这个，不可能是闲得。你有听过关于她身世的传闻吗？”

裴鉴之摇头：“从未。”

江定生垂眸：“我怀疑，他们有什么血缘关系。”

裴鉴之猛地直起身。

血缘关系。

是，是啊！

怪不得他一直觉得宁得真熟悉，他们那性格、样貌，仔细观察，还真有些难以言喻的相似之处！

他深呼吸道：“……不能盖棺定论。”

江定生：“对。要查吗？”

裴鉴之想：查吗？为什么要查这个？

他心中纠结，直觉告诉他这件事对青房没好处。

江定生提醒道：“他跟王道合作，现在又出现在这里，盟会的事，极有可能跟他有关，查清楚，也好对症下药。”

盟会，照沧波。

裴鉴之神思晃荡。

江定生轻叹，凑近问他：“想回家了吗？”

*

“回家了鉴之！”木宗苦口婆心，拿这个仗着三脚猫功夫就敢乱跑的小孩儿没办法。

裴鉴之知道木宗不会与他动手，恃宠而骄，一溜烟从屋子这头跑到那头，翻起窗子跳了出去。

“师叔，你先回吧！”

青房在外头接应着他，一看人出来立马抛出剑来，御剑起飞。裴鉴之两手抓住剑柄，蹭着青房的法力飞速逃跑。

“你好重！我以后再也不载你了！！！”青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保持平衡，回头怒吼。

木宗一个医修，治病救人没人比得上他，御剑飞行就算了。也是裴鉴之好运，被他找到——跟没找到有什么区别？

裴鉴之忍受着四面八方不讲道理的歪风，还要好声好气应付青房：“别别别！我发誓，以后少吃点！”

青房这番逃命逃得气质全无：“不是吃不吃的问题！你个子蹿得太快，我的修炼速度跟不上啊！”

裴鉴之有些晕高，都开始说胡话了：“那我长慢点……”

青房无语：“我真是倒大霉跟你交朋友，早知道有池边树这个前车之鉴，我一定躲你远远的，省得这么狼狈。”

她回头看看，确定离镇子已经很远了，控制着剑慢慢下降。裴鉴之脚一沾地，立马松开手，后退两步，给她留出空间。

“口是心非，”裴鉴之不以为然，“跟我出来玩儿不爽快吗？你自己可没有这么多钱挥霍！”

青房想了想，无力辩驳。她木着脸收起剑，跟平常的大师姐模样完全不一：“话说你跑什么，出来好几天，也该回去了吧？你整天被宠得这样无法无天，还愿意离家这么久？不想念家人吗？”

裴鉴之嘲讽道：“你要是想念师父师叔，我送你回去啊。”

两人不仅臭味相投，说话也一样损。

青房找了个有房舍的方向走，回怼他：“我跟你可不一样，我向来是想去哪儿玩儿去哪儿玩儿，没人到处追我。”

裴鉴之在后头没说话。

青房这头听不到回音，赶紧回头看，确保他没丢，松了口气。

裴鉴之看在眼里：“一句没回而已，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青房想要说他两句，话到嘴边却又咽回去。她转过身，放慢了步子。

两人莫名沉默须臾，裴鉴之先开口。

“青房。”

青房站住，背对他叹了口气。

“又怎么了？”

裴鉴之语气没了插科打诨的样子：“你说，如果我换一派功法修炼，会不会……”

青房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如果他换一家功法修炼，是不是就有可能有些成效？

“不会。”

没可能就是没可能。她师父探过，裴鉴之没有任何结出灵核的可能，他只能是个庸人。

青房跟他一起总是没个正形，虽然嘴上只肯承认这人是自己的酒肉朋友，但心里是实实在在把他当友人看待的。她有时也挺心疼裴鉴之，生在这么个家庭，偏偏是个修仙者眼中的废物，那些宠爱也成了牢笼，变成刀子。

裴鉴之话被打断，也知道青房是不想让自己想这些事，勉强扯出个笑：“不说了。好不容易能下山这么久不被逮回去，我才不回。你之前不是说要去咸花镇吗？刚好是这个方向，走呗。”

他把话收回去，但心里怎么可能不去想呢？人要是能这么容易控制自己心神，也跟得道长生没什么分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