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人。您看，我儿这到底是……”

那“仙人”一身白袍广袖，闻言放下了手中酒杯，一抹白须，悠悠笑道：“莫急，莫急。”这才将那道浑浊的目光向下座投去。

皇帝子嗣众多，可要找出方才提及的小皇子却并不是难事，毕竟云国上下谁人不知，小皇子的母妃——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妃子徐容，生得是倾国倾城。他方才还未入座，便留意到那天人之姿。

而这位徐贵妃此刻垂头掩饰着发白的脸色，却也不得不不动声色地正回身子，露出方才被她掩于身侧的小孩。

那孩子静静地端坐着。长睫微垂，在苍白的脸上投出一层阴翳，那双寒潭似的眼顿时被衬得更为幽深。

他分明陷在这或明或暗的视线中心，却恍若未觉，一双浓黑的眼睛只无神地注视着身前。分明和他们一同在这大殿之上，又好像四下皆空，独自身处一个世界。

老道忍不住在心中暗叹——这凡间界未入道的小皇子，却是比他曾经惊鸿一撇的仙门大家子弟，还要更像仙人。

不。

此子双目空空，只似仙，而不似人呐。

他再一抹白须，心道传言果真——

相传小皇子小小年纪便可看出禀赋双亲之绝色，按理来说应备受宠爱，可怜先天不足，心智残缺。不仅行为诡异，更是长到七岁，连稍长的句子都不会说，甚至不会哭笑。

更有传闻，这位皇子曾夜游到廊上，那仙人之像在夜色之中竟教人认成了恶鬼，生生吓疯了一名夜巡的宫女。

“仙人”眼睛一眯，不着痕迹地又打量起了徐贵妃。方才还端坐着的小皇子却突然抬起头来。对上那双森然的眸，老道忽地一颤，转过眼，枯枝般的手再次捋上了胡须。

“这……”

“仙师，但说无妨。”

众人只见那“仙人”一挥白袖，与陛下耳语许久。陛下似是一惊，接着看向了下座的小皇子，眼中掺着难测的深意。

可怜的孩子。

小皇子云阙拉了拉徐贵妃的衣袖，轻声唤道：“母亲。”

云阙并非注意不到周围人的目光，他不在意，也不去思考众人为什么要这样看他。

他只关心母妃。

不知为何，母妃有些发抖。

“阙儿，阙儿，不要害怕。“

在皇帝的盛情挽留之下，那“仙人”在宫中又留了几日。

在其住下的某一日晨，许贵妃的永宁宫中跪了一片又一片。一时间哭声震地，血腥冲天。

那高高在上的人轻飘飘落下一句话，永宁宫近百颗滚血的人头落地。年幼的小皇子被命关于宫内听刑，以对冲掉身上煞气。

鲜血顺着青砖缝隙汩汩流淌，几扇单薄的雕花木门拦不住这血气冲天。凄厉的哭喊声穿透重重宫宇，连廊柱都被染得血红。

“阙儿，阙儿，莫怕。”

许贵妃死死捂住云阙的耳鼻，一遍遍念叨着。

“阙儿莫怕，莫怕。”

若不是嘴尚能呼吸，云阙早已被活活捂死了。

就算如此，他也只是艰难地抬起手，轻轻扯了扯状似癫狂的母亲的衣袖。唤道：“母亲，母亲。”

徐贵妃似乎才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在做什么。她颤抖着手松开云阙，抱着自己的孩子痛哭起来。

于是云阙安慰道：“母亲，我不害怕。”

母妃似是没有听见。

于是他又再重复了一遍：“母亲，我不害怕。”

这安慰好像起到了效果。

徐贵妃松开了手，也停止了哭泣。

“母亲，父皇没说要赐死你，”云阙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却用袖子轻柔地为母亲拂去泪痕，冷静地解释，“我不害……”

云阙动作一滞——

他从母妃眼里看到了熟悉又陌生的神情。

——那个他常常在别人脸上看到，却从未出现在母亲脸上过的神情。

他的声音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母亲？”

当日晚。

宫人传报——殿下这位心智残缺的小皇子降生七年，终是又落下了几滴眼泪。而这，绝对是其要恢复正常的征兆啊。

云国国君大悦，当即要再去拜谢仙师。但了到仙师暂居之地，却发现早已是人去楼空。

当日深夜。

贵妃投井而亡。小皇子在井旁一同被找到，传闻他被救下来后惊骇过度，寝食难安，不久便随其母而去了。

此后不出百年，这个偏远小国覆灭。

无人再记得云国一位早夭的小皇子。

也无人再记得这些不知真假的传闻。

倒是偶尔的偶尔，会有人提起，一位“仙师”在凡间游历时，曾见过一位绝色的贵妃。

“那所谓仙师，”虽这样说，那人却还是环顾了眼四周，才敢压低声音继续说道，“道行太浅，也就能到处骗骗那些远离仙山的小国。”

“哦？”

“要不然，那贵妃……”

“仙师岂会有这凡俗之念，快快闭嘴罢，”那人曲着手指轻轻往上一点，“莫激怒了山上的仙人们。”

此后百年百年又百年——

太虚宗，十万岳。

一面容冷艳红衣女子正穿越其间，她脚下未御任何法器，速度却快得惊人。周遭御剑而行的弟子个个能离多远有多远，唯恐自己御艺不精，撞上这位爱找人切磋的云山三师姐。

只见一道金色流光忽地出现，又嗖地朝她而去。

离她最近的弟子一惊，还没想出以自己的水平要不要搭一把手，就见她只微一侧身，红袖流转间两指一并，便擒住了那飞驰的流光，心道不愧是云山弟子。

是传音符。

红衣女子放缓速度，稳稳落在前方山头，方解开其上禁制，一道声音便从中传来——

“劫龙。”

这声音堪称温和，却让红衣女子险些脚下一滑，差点没能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保住自己的名声。

无他。太虚宗上下除了自己便只有一个人能平静地唤出她全名——她的亲师父，苍云剑尊。

劫龙与师尊接触不多，只在某些关键时刻会得到对方的几句点播——少、但绝对不可或缺。

师尊不仅说话柔和，脸上大多时候也会带着一分浅笑。但不知为何，每次面对这位敬仰的师尊时，她总会有些犯怵。

“站稳。”

依旧是如鸣佩环的清润之音，劫龙却再次险些脚滑。要知道传音符可不能传影。

“是，师尊。”

对面言简意赅：“去宗主堂，接你小师妹。”随后便掐断了传音。

劫龙还没从自己突然有了小师妹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就见已经化为灰烬的传音符突然复原，重新闪烁金光。

对面这次只留下一句：“怀儿不在。”

劫龙看着再次变为灰烬并彻底化为虚无的传音符，实在想不通师尊特意告诉她大师兄不在是有何深意，也不明白还在闭关的师尊是如何知晓大师兄的行踪。

索性不再细想，调转方向，更加快速度向宗主堂疾驰而去，一路差点掀翻几位同门的法器。

太虚，宗主堂。

劫龙看着躲在一黑衣男子身后的小女孩——只露出半张脸，兔子一样的眼睛红彤彤的，明显是哭过。她看得生趣，头也没抬，便朝掌门问道：“这就是我小师妹？”

“手持剑尊信物而来，” 站在一旁的掌门玄枢一挥竹扇，问道，“所以，剑尊的意思是……”

劫龙抬头看向他，理所当然，“这小孩根骨不凡，理当入我云山。”

闻言，黑衣男子咚的一声朝两人跪下，“还请前辈们护我少主周全。”

宗主堂地板用的可是极坚硬的东山玄石，这一下，普通修士的膝盖都能被震得粉碎。

劫龙被这决绝的一响吸引视线，留意到他衣服上的属于摘星阁的暗纹，也注意到此人早已是强弩之末。

即使如此仍强撑着一口气护着自家少主，实在是感人至深。

想到最近摘星阁被一夜灭门之事，劫龙心中一叹，忍不住道：“放心，我在一天，便无人敢动摘星阁小少主。你且放心去吧。”

看着听到后半句话茫然无措的女孩，玄枢眉心跳了跳，暗道这劫龙怎么长得冰雪聪明，天资也更是惊人，怎么有时候说起话来却跟个二愣子一样。

“剑尊怎么让你来？”

“可能因为我也是女，”劫龙一顿，突然想起师尊最后那句话，顿时有些五味杂陈，快速改口道，“因为大师兄不在。”

接着，劫龙便露出一个自认为温柔的笑，向女孩伸出了手。

“随师姐来吧。”

“以后，你就是我云山之人了。”

劫龙这回是真上了心思。

她原本准备把新鲜出炉的小师妹拎着就走，手都提上了对方领子，又忽然想到小师弟入门时也这般大，那时大师兄可是载着飞舟把人带上来的。于是便又向玄枢敲诈了艘飞舟，还不忘给人下个避风咒。

劫龙看着低着头蜷在自己身旁的小师妹，决心说点什么缓和气氛：“小师妹，你叫什么？”

“林昭棠。”

“好名字啊，好名字，和你师姐我的名字一样。对了，我叫劫龙，打劫的劫，神龙的龙，我自己想的，是不是很厉害？”

林昭棠默了两秒，也终于得以从恐惧茫然中抽离片刻。礼貌回道：“很霸气。”

“哎，可惜不知为何，除了师尊，宗门上下就没人叫我的全名。”

“对了小师妹，你可知道师尊？”

“嗯，”林昭棠一吸鼻子，点了点头，“苍云剑尊，没人不知道。”

“可惜师尊现在不在门中。”

劫龙趁机摸了摸她的头。

“等师尊回来了，就带你见师门其他人——大师兄云怀仙，一看就是大师兄，每天不是在忙山中事务就是在修炼。二师兄楚昭彻，出自那个楚家，不过他其实算不得我师兄，仅仅比我早入门些许。小师弟安一隅，也就是你小师兄，不大爱说话，不过……”

劫龙自顾自絮絮叨叨，飞舟也转眼便到了云山。

待牵着人解开禁制之时，她才突然意识到忘了问该把小师妹安置在哪里。但因为这点事搅师尊闭关？她没那个胆子。

于是她又摸了摸林昭棠的脑袋：“小师妹啊小师妹，这段时间就先住在师姐院里吧。”

“等你大师兄回来了会给你另安排住处。”

对了，大师兄到底去哪儿了？

夜，太虚辖内村庄。

“咳咳……”

头发花白的老者蜷缩在梯田之上，浓稠的鲜血从嘴中涌出，看起来凄惨至极。

下一刻，白光一闪，眼前哪还有什么可怜的老人，只剩一只奇高无比，壮如树干的巨虫。

那虫子仰起身，挣扎般抽搐了几下，便兀地如山般倒下。

“仙师，仙师，”，它腹腔内发出又尖又哑的声音，“我知错了仙师，饶了我吧。”

玄衣束发的俊逸青年持剑而立。

他脸上还带着血迹，背脊却挺直如松。一双浅灰的眸没有为这凄惨的求饶触动半分，反而是那巨虫腹前又有几道剑光闪过，求饶顿时止住，统统转为诡异却凄厉尽显的惨叫。

“饶了你？”青年悠悠开口，“这话该对几百年来，被你残害的凡人和修士去说。”

那长虫惨叫一声，明白了自己再无生还的可能，它那已经破烂的腹肉抵死涌动起来，发出能把凡人刺聋的尖锐声响：“云怀仙！！！你堂堂苍云剑尊首徒，连我这种货色都对付得如此狼狈……哈哈……剑尊也，”

“噗。”

蠕动着的腹腔彻底被震得粉碎。

这一剑明显与之前几剑不同，巨虫长满全身的眼恐惧且不可置信震颤着，却再也无法发出声响。

云怀仙一字一顿：“闭嘴。”

他腕间一转。

“嘶啦——”

本就破着一个巨洞的腹腔被彻底划开，炙热猩红刺鼻的血肉汩汩淌出。

云怀仙垂着眸，静静地注视着嵌在它肉中最大的那颗眼睛，直到其中晃动着的最后一丝生命都将要在恐惧中彻底流尽，才开口：“谁允许你玷污师尊威名？”

话音方落，梯田间便刮起了一阵夜风，身后的竹林哗啦啦作响了一阵。此后便是万籁俱寂，连乡野虫鸣都不再出现，天地间仿佛只剩剑梢滴血的啪嗒啪嗒声。

云怀仙仍立在原处，浓郁的夜色吞噬了他的神情。

直到又一阵风呼啸而过。

他再次提起了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