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即便已经猜到了,王莲这会儿仍是满脸荒唐,“我为什么要帮你去?”
“因为你是祸主啊。”悉香乐微扬着下巴,理所当然地继续摇扇子,“要不是你断了小尘一条手臂,我那乖戾的大徒儿怎会有借口杀他?要是她没有杀小尘,小师何至于发那么大脾气,把我的徒儿们全没收了。”
王莲为他强词夺理的程度气到要笑,“你既然知道天光君会发脾气,何必再上赶着触他的眉头,还要带累上我呢?”
香香生性向来随散放荡,不喜人约束,但在天光君这个小他两百多岁的师侄面前,他表现得可以说相当……乖顺?以至于王莲第一次见时,大为震撼。
但很快她就知道为什么了,因为她自己,被训得比香香还要老实……
“好朋友就是要有难同当啊。”悉香乐脸上的假笑更扩大些,这会儿他手指点点那封书简道:“我的新徒儿,是和你徒弟一样的万里挑一。如今她正蒙难,走投无路,我门下又无人了,接她过来悉心培养,必不会再重蹈覆辙。”
他说这话跟小猫养废了,再弄只新的来养有什么区别?
“我才不要跟着你造这种误人子弟的孽。”王莲一脸嫌弃地往后挪一下屁股,“那孩子真要落在你手里,才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当真不帮?”悉香乐深邃的蓝眼睛颇可怜地望着王莲。
“不帮。”王莲拒绝得十分坚定。
如是,悉香乐叹一口气,无奈道:“那我就只好把你斩断小尘手臂的来龙去脉全告诉小师了。他正好奇什么人这么胆大包天,竟然公然挑衅登仙道……先前不知道是谁那么好心,一直帮你瞒着呢。”
悉香乐故意说着,观察到王莲一瞬的僵硬,轻微地扬一下嘴角,继续道:“过两天,小师也要来灵应台观礼你的收徒大典,到时候或者你可以亲自解释给他听听……哦,还有你那个‘长得这么像谢凛’的小徒弟,真不知道小师会不会好奇他的来历——”
王莲越听越汗流浃背,尤其是,想到要面对天光君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和他锋利质问的眼神,她终于抵不住压力打断了悉香乐,“我去!我去还不行吗!”
如是,悉香乐咧开嘴,拿扇子半遮着脸,以免自己得逞的假笑太过刺眼,“果然还是阿莲对我最好了……”
“我这是迫不得已的好吧!是个人都能看出来的好吧!!”王莲直接暴走,只差掀桌。
悉香乐坐在对面看她发作,这会儿他低了蝶翅般的睫毛,露出一个难得的,真心怀念的笑,“你还真是和以前一样,一点也没有变。”
王莲因他的感慨愣一愣,继而咬咬牙道:“别说蠢话。这个世上没有什么是不会变的。”
她说着又想到自己垂鬓上新生的那一窝白头发,惆怅地叹一口气……以前的自己,才没有会衰老的烦恼……
但悉香乐所说的,并不是外表、经历、甚至是心境上的变化。
他这会儿回想起了四百多年前,初次见王莲的时候。
那时她还背负着血海深仇,一脸的严肃阴沉,性格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但那时的她误以为悉香乐是个没用的绣花枕头,在一只妖兽袭来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挡在悉香乐面前,一剑把那妖兽捅了个对穿,代价是她的脑壳被妖兽的利爪挠了一下。
“你!”悉香乐眼看着她额头上不住往下滴流的鲜血,整个地大惊失色,“你搞什么,不要命啦?!”
他心头着实相当震撼,因为那种程度的妖兽,当时的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或者该说勇气可以正面刚。
“还不是因为你跟个木头一样,站在那里不动。”王莲低声抱怨着,无所谓地抬手擦擦额头糊到眼睛上的血,“这只妖兽的胆是我的,你不要抢……”
她说完往前走一步,然后直接摔倒扑街。
那时的悉香乐,除了感慨世上竟然真有能舍己为人到这种地步的好人之外,也发现了她的理智似乎永远都追在她强烈的情感后头。
难听点说是,做事不经过大脑,不考虑后果,而全凭她当下的感想。
当然,你也可以说她赤子之心,返璞归真。
伤心哭泣,饿了就吃,肆意舒展地表达着每一个转瞬即逝的情绪,不会被外界的人事影响,也违背不了一点自己的本心。
虽然多数时候看起来很傻,但这让一直装着自在从容,却常常在心里计较得失因果的悉香乐,偶尔觉得非常羡慕……
之后,两个百年未见的老友又凭茶闲聊了许久。同样作为仙门大宗的耆老,两人不提宗门内错综 复杂的事物,不谈自身与他人无关的困顿,剩下能聊的话题,竟然直接就去了大半。
但所幸还剩下另外一半,回首一下已然遥远到如隔世的往昔,相互吐槽对方近百年来的怪异名声,或是吐槽“三恶业”里此时并不在场的荼蘼……如此种种,也足以让已经失去同路人很久的寂寞先天,感到些久违的畅快温情。
以至于王莲在星夜送走香香以后,也不禁感慨,的确世上一切日新月异,无一刻不在发生变化,无一刻逝去可追……但总归有些东西,是这漫漫路途中一直都会让人感到熟悉的。
三月初七,灵应台司星殿前的广场上人头攒动,灵纷如云。
仙门内各个有头脸名号的人物,甚至四大宗现今的主事皆都到齐了。如此场面,看着竟也成了中洲仙门近百年里少有的热闹。
其中不乏有鲜少出世的剑尊长老,他们多是王莲过去的旧识,但更多,是为灵应台的面子,与有涯仙尊的声名而来。加之仙尊先前从未收徒,如今这般大操大办,也使他们对于仙尊之徒的根骨资质颇为好奇。
而当谢凛身着水蓝色带云气纹的弟子袍服拾级走向仪式台时,现场场面一瞬哗然。
“这不是极夜仙尊吗?”
“极夜仙尊?!”
“可他不是还在仙茧里渡劫?”
“听说只是长得相似……这孩子尚未炼气……”
“徒弟都要找和师兄长得一样的啊……如此看来,当年有涯仙尊倾慕师兄的传闻,竟然是真的!……”
“咦~但我听说的,好像是极夜仙尊倾慕他师妹,求而不得?”
“那必定是你听错了,极夜仙尊修无情道,怎可能轻易对他人动情?”
……
这些观礼台上的窃窃私语或多或少传到冷着脸的谢凛耳中,使他眉头越蹙越紧。谢凛一面不明白,为什么修道的人也那么喜欢讨论八卦,一面为自己在这世上,恐怕很难和仙茧里那个活死人划清界限感到暗暗不爽。
“受死吧谢凛狗贼!”观礼台上这时有人大喊一声,随之而来的是两把双剑,御风盘旋着,携带着生猛剑势,飞快朝谢凛面门射来。
又来?……谢凛咬牙召出承影剑,前两天他被那个怪鸟一样的男人打出来的伤甚至还没有好透,这会儿眼看着又要被虐菜!
那个什么仙尊,人缘到底是有多差?
但在那飞射的双剑触碰到承影剑以前,空中铿然又响起了一阵琵琶声,一个高二十丈,闪着金光的透明灵体,此时自谢凛身后的台阶腾升而起,居高临下地占据了整个司星殿广场。
观礼台上,众人皆都因眼前景象躁动,震撼不已。
“想不到有生之年竟能再见浮梦琵琶和灵体姒螺,”
“真是不虚此行了!”
……
那灵体做飞天打扮,一张秀丽的脸上表情非喜非悲,不似活物。它手持着一把五弦琵琶,此刻再一轮指,琵琶出声,瞬间将原本已被琴声滞在半空的两把双剑,生生扭转方向,向观礼台射回。
一个着黑衣,挽着双环髻的女修此时腾空而起,捻剑诀意图接下那两把势有千钧的双剑,却因最终不敌,生生被剑势击飞出几十丈远,轰地一声,撞到了灵应台主殿的檐角,惊泛起滚滚烟尘,与一群栖息在檐下的仙鹤,漫飞在晴朗无云的蔚蓝碧空。
那檐上重伤的女修,此时挣扎了两下欲起身,却最终还是失去了意识。观礼台主位上的静粼君点头示意,十六月及几个灵应台弟子,立马御剑前去处理。
“那是谁?”
“好像是拂霞宫的明若宫主……”
“她?……怪不得……”
“只是没想到,明若宫主前些年破境化神,在有涯仙尊面前,竟然这样不堪一击……”
谢凛听见近旁两个仙修低声私语。
这时候,仪式台上的王莲突然出声叫他:“阿月。”
谢凛抬头,看见她此时正一敛息,将那二十多丈高的金光灵体瞬时收回身内。灵风渺渺,吹摆起她较平常道袍华美不少的宗门服制,她额上金痕因凝法愈加秾艳。
“到为师这里来。”她朝着谢凛一招手,端的一副先天气派,与常日里懒散无正形的样子相差甚远。
“……是。”谢凛回神点一点头,继续拾级,一步步地走向王莲。他竭力抑制着剧烈跳动的心脏,和双脚微微的颤抖,仰头望着台阶上的王莲,感到前所未有的遥远。
王莲等他到身边,见他紧张,便抬手将他揽到自己身旁,借势凑到他耳边,低声和他说:“没关系的,放松一点。”
谢凛惊诧地看她,先前被她喷气的那只耳朵,也不自觉地红了。
“诸位仙门道友,”王莲这会儿说着,执起谢凛的手,将他展示给观礼台上众人,“这是贫道爱徒阿月,都看清楚认仔细了,往后若有人碰他,便同碰贫道是一样的,”她说到这里眯了眼,露出平常和蔼无害的笑容来,“浮梦琵琶绝不轻易相饶哦。”
这番威胁人的言论……□□吗?
灵应台难道是□□吗……
在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繁文缛节之后,收徒大典终于顺利结束,接下来是漫长的收礼引荐环节,那些仙宗名门王莲旧识,因她收徒总不好是空手来的,他们一个个地递送礼物,和王莲谢凛打招呼,一个个地也都要将目光停留在谢凛身上,再试探着说一句:“但你这徒儿跟极夜仙尊真的好像。”
王莲陪笑:“呵呵是的呢,我刚看见的时候也吓了一跳。”
“偷偷告诉我,这孩子不会是谢凛的私生子吧?”
王莲满嘴跑火车:“其实是他在仙茧里孵出来的。”
“真没想到你竟然也会走到找替身的一步。”
王莲托脸:“没办法,尘世寂寞,找个慰藉也是好的。”
……
当然还有登仙道的天光君,但他只是瞥了一眼谢凛脸颊未好透的伤,客套了一句:“恭喜仙尊收徒。”
王莲盯着一后背心虚的冷汗撑住了。
……
如此这般,及至入夜,重仙修才纷纷散去归家。
“终于结束了!”王莲把最后一件礼物抛给身后跟的弟子,累得托住头顶硕大的玉凤冠,锤锤自己的肩膀,抱怨道:“结婚都没收个徒弟累。”她说着眼睛瞥向身旁的谢凛,笑眯眯道:“今天辛苦你了,先回去休息吧,过几天还要和我一起下山呢。”
谢凛因为这一整天里听见的各种声音,多少有些心事重重……这会儿他理不清各种迷雾般的线索,决心抬头直接问王莲,“我能和你聊聊,仙茧里那个谢凛的事情吗?”
他一双黑眼睛,在云海的夜色里熠熠闪闪,相当专注和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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