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天十三窟在贵霜城外一座高耸的石山上,王莲一下轿,远远便看见山体中央雕刻着一座头戴莲冠,身穿彩衣璎珞的巨型石像,薛七告诉她,十三窟中,皆是贵霜城百姓为万物经大人塑刻的神像。
王莲眯一眯眼,夜色里看那石像静谧慈悲的脸,只觉得与多数庙宇中塑的菩萨相差无几,并不觉得眼熟。
两旁洞穴栈道密密麻麻排布,岂止有“十三窟”?那些大大小小的洞窟中,隐约都能看见,或雕刻,或绘画着样貌、姿态各不相同的形象。
他们此时下轿的地方,是巨型神像胸部的一处广场,此地建有高耸的庙厦,主殿的牌匾上写着“大一为上”,两旁与穹顶上同样雕刻着密密麻麻的塑像。
“这些是那个万物经的侍从菩萨?”阿娜玫用她知晓的佛教石窟去理解,这会儿如是问薛七。
“非也。”薛七摇摇头道:“他们也都是万物经大人,万物经大人一共有三千法相行走人间。”
“三千法相?……”王莲目光在石窟里那些表情生动,形态各异的石像上面游移,不禁回想起两百多年前,自己在玉璧城遭满城百姓阻拦去路的那个夜晚……
看来这个什么万物经,还真有可能是故人……王莲眉头愈发紧蹙起来,心累地叹一口气,真是祸害遗千年……有些东西,简直比小强还要难杀……
主殿门口的广场上,此时已经聚集了不少妖修,他们中多数和狐脸婢女一样,还无法化形出完整的人类样貌,只能艰难地爬栈道上来,累得气喘吁吁。当然也有几个御法器而来的高级妖修,一落广场便向门口那个蛇头人身的妖修小道领了一盏烛台,径直向主殿走去,且那些妖修一踏入其中,便连带着烛台,瞬间消失了踪迹。
“……结界?”谢凛辨认出来。
“的确,十三窟的万物集有专门的结界,”薛七道:“非妖修或未向万物经大人许愿者,只能止步于此。”他说完,示意自己的一整队狐狸侍从在旁侧等他,自己向蛇头女取了一盏烛台,“秉着此盏烛台,万物经大人便可引导你寻到心中所欲求之物。”
“还真是装模作样,”王莲抱怨着,也去领了一盏烛台,然后叫阿月和阿娜玫先等在这里,并且再次叮嘱,“记住,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许向那个什么经许愿。”
谢凛和阿娜玫为王莲“只许州官放火”的行径对一下视线,但基于她常日里可靠的部分,还是点了点头。
王莲跟随薛七前往主殿门口。突然,她想起来一件事情,正抬头欲问一下薛七,见对方半个身子已经消失在结界另一端,慌忙之下,她抬手扯住了薛七红黑相间的发丝,然后瞬间,两人一起消失在主殿门口。
“刚才你看见了吗?”谢凛关切地张望着门口,问阿娜玫。
“什么?”
“王莲好像抓了那个小白脸的头发。”
……“小白脸”?阿娜玫诧异,认为这是更适合用来描述谢凛的形容词,她这会儿只如实道:“不,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啧。”谢凛头上的猫耳朵不耐烦地动一动,一想到王莲有可能要和那个薛七独处,他冷着一张脸,心中更是急得像有蚂蚁在爬。
也是这时候,广场上突然飘来一张十尺宽,三丈长的闪亮红绸。红绸如有生命的手指一般,一点点浮漫到广场上空,又缓缓轻薄地铺落下来。
“……什么东西?”妖修们对着那红绸,指指点点,颇为惊叹好奇。
阿娜玫也望着那红绸,心弦突然莫名地绷紧起来。
“快闪开!”她的危险直觉让她推了仍在发呆的谢凛一把,谢凛回神,两人霎时跳离红绸范围!而红绸包裹到妖修们身上瞬间,一阵阵锋锐的兵刀割肉声伴随着此起彼伏的惨叫呻吟响起,谢凛与阿娜玫看到红绸中,一道身影飞快地在内中滑动,而当红绸再次掀起,广场上的几十个妖修,包括薛七所有的狐脸侍从,竟然皆都倒在地上,被利刃割断了喉咙,死不瞑目!
红绸这会儿侧面转换了方位,再次舞蹈般缓慢地向谢凛和阿娜玫的方向包围而来。
“这是什么东西?”阿娜玫问。
“不知道。”谢凛说着承影剑出鞘,剑身直射红绸中央而去,但却竟然无法洞穿它,反而被它包裹扭折住,若非剑身可瞬间虚化成剑影,只这一招的力道,足以将承影剑断成三节。
谢凛惊诧,这是在阿娜玫那个仇人之上的境界,此时他飞快向阿娜玫道:“分开跑!”
两人瞬时拉开距离往左右两侧崖壁上逃开。谢凛攀住崖壁,阿娜玫落在主殿的屋檐顶上。谢凛再次御剑攻击红绸,而那舞动的红绸,边缘如活的一般,带着千钧剑意,竟然能与谢凛的承影剑缠斗。
更糟糕的是,它甚至还在朝两侧蔓延扩大,追赶着不断往崖壁上逃跑的阿娜玫。阿娜玫心跳如鼓,竭尽全力,却依然看到那红绸,如漫天海浪一般遮盖向自己头顶的范围。
下一秒,阿娜玫踩着的崖石突然松落,她身体失衡往下跌落,很快地扭转了身体,抓住高处栈道的围栏,但——已经晚了!
不好!——阿娜玫仰头,眼看着那追赶上了自己的红绸,自上及下全然地展开来,就要包裹住自己!
也是在此时,上百把剑影自下而上地冲来,勉力地撑住那下落的红绸,紧接着谢凛持剑,降落在阿娜玫面前的栈道上。
阿娜玫看着他漆黑的衣摆背影,难以置信的同事心头悚然的预感愈发蔓延,“你有可能赢它吗?”她问。
“……恐怕很难。”谢凛捻着剑诀,凝神专注地望着不断压制着承影剑向下的红绸,直至它将自己和阿娜玫全然包围……
另一方面,还不知晓自己的两个乖徒儿又陷入险境的王莲扯着薛七的长发,进入到了其中一个洞窟。这洞窟高阔,内中竖立着一个长约一丈的女郎石像。她生着两个脑袋,长着四只胳膊,两个脑袋的表情,一个静谧欢愉,一个惧怖癫狂。
王莲被这石像有趣的样貌吸引,一时想起了她的友人荼荼,她和她的妹妹智天作为一对同生共命鸟,就有些类似女郎石像怪异的共生关系。
“仙尊——?”薛七这时候回头,看见她在身后拉扯自己的头发,面露些不可思议。
“抱歉抱歉,”王莲松手,这会儿不好意思地佯咳一声,道:“我只是有件事情忘了问你。”
“什么?”
“你先前告诉我,不老玉在陈风月身上,而陈风月在十三窟,引我来这里,后来又告诉我,那个陈风月是森罗镜都的弟子,是个人修……但人修不是不能进十三窟吗?”这是王莲难得灵光一闪想到的破绽,是以她当下颇有些得意。
“仙尊不是就进来了?”
“你的意思是……她有和我一样的能为?”王莲眯着眼笑一下,难得露出些心高气傲。她把自己和阿月他们变成妖修的那一招,并不是简单样貌变化的伪装术,而是连同本相、灵气和内丹一同进行改造,这样移根易骨的能力,是王莲修至大乘期以后方才掌握的,她一点也不信,陈风月有任何可能做到。
“陈风月不过元婴境界,如何能与仙尊相比?”薛七恭维她,然后道:“且不论她是否能入十三窟,我只知道,一切都是万物经大人的安排。您今夜来此地,无论中途发生什么,最终必能见到陈风月。”
王莲为这教徒般虔诚的言论感到荒唐,这会儿道:“那我临时起意揪你的头发,也是万物经的安排?”
“有何不可?”薛七道:“我的愿望关系着雪娘,而雪娘与陈风月关系匪浅,您追着我到这里,合情合理。”
这逻辑……王莲一时竟然有些无言以对……尤其她的确有意愿见一见那雪娘……
这时候,洞窟入口忽然由远及近地亮起另一道烛光。
“我的交易对象来了,”薛七对王莲道:“仙尊请先回避吧。”
王莲于是施了一个隐身咒。
来人白发白衣,一张甜美的脸,一双莹红眼睛藏在白色的睫毛之下,显得冰冷。她手秉着烛灯,照得整个人像一个轻盈温暖的幻梦。
薛七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但真的看见眼前进来的人是雪娘,他一时还是气血上涌,忍不住咳嗽不止。
两百多年过去,雪娘竟然和他印象中的相差无几。
“……薛郎?”雪娘看见他,一瞬闪露了些许惊讶,随后脸上挂上甜甜的笑容,也与旧日的样貌别无二致,“别来无恙。”她说着,仿佛他们只是纯粹久别重逢的故人。
“……雪娘。”薛七好不容易按捺下剧烈的咳嗽,心中怨憎、思念、委屈、痴迷……百感交集,脸色却很冷淡,“原来你还记得我……你是不是很惊讶,是不是以为我已经死了?”
“我知晓你无事,”雪娘蹙一下眉头,面露些隐忍的泫然,“也知晓,你近来一直在寻我。”
薛七因她此言心头一震,瞬然要红眼眶,却被他强忍住了,“你知晓我在寻你?”他反问她,话语中带着嘲讽。
“我一直在想,当年的事……你是该恨我,”雪娘面上痛苦更甚,“来寻我复仇,也是理所应当。”
“你认为我一直寻你,是为了复仇?……这些年里,你有一次想起过我吗?你有梦见过,将手伸进我胸膛,挖去我内丹时的感受吗?”薛七说着,高大的身影一步步逼近雪娘,表情愈发严厉、冷淡。
一旁隐蔽声息的王莲感到些无法理解,尤其是,先前的薛七分明为雪娘找了种种背叛的借口托词,当他们见面时,他却表现得强硬、满不在乎……凭王莲的情商,的确很难理解霸道总裁口是心非就是了……
雪娘被薛七的压迫感逼得后退了半步,她没什么话说,此时只是低头,露出痛苦又为难的表情,“是我对不起你,我没办法报答你的感情……”
她这副样子,看起来与在环渊记忆里放浪娇媚的假象很是不同……王莲心想,看起来要真诚、无能为力许多……或许,并非是薛七一厢情愿……她想。
没有变……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活在无尽自厌的罪恶感中……薛七望着雪娘无措的脸,终于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睛,此时他难忍地长舒一口气,抬手将雪娘揽在怀里,“我知道你的苦衷……”他哽咽着说:“你那时候是怕陈风月杀我,才主动做那件事……我也知道,这些年里,你一直像人偶一般被她操控着,身不由己,无法摆脱……我已经向万物经大人许愿换你自由,今夜之后,我们再也不分开……”
失而复得……薛七此刻如从噩梦中惊醒的孩子一般紧紧搂抱着怀中的雪娘,无法克制眼中流出热泪,真心实意地剖白。然而下一瞬间,他全身猛然一震,睁大眼睛,满脸地难以置信。
王莲一会儿只是觉得困惑,然后,她看见一直埋首在薛七胸前的雪娘退后一步,而薛七的胸口,此时出现了碗口大小,血肉模糊的洞!
“……你!……”薛七动一动喉咙,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眼里皆是不解与猛烈的恨意,抬手欲去捞雪娘,雪娘再后退两步,眼看着他那美丽的皮囊如玉山般倾倒在眼前,眼睫半阖着断气了。
“为什么不先问问我来这里的理由呢……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傻,薛郎。”雪娘依然垂着头,表情冷漠。她满是鲜血的左手上,此时正握着王莲先前给薛七做代价的那颗青夔内丹。
……不是吧?王莲怔怔的,不得不为眼前霎时变成凶杀现场的爱情故事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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