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地牢里一丝风都没有,只有潮泥的腥臭。
“大哥,你可知上山人与凡人的区别?”
李润道:“不知,我知道咱家里你有做上山人的资质禀赋,三郎应是最没有天资的人,他小时候爱捣鼓那些烂木头,并不信神仙妖魔,可谁能想到他有今日呢!”
李清澜摇摇头,“谢东流曾言,他见三郎时便知三郎是和他大师兄不相上下的存在,只是觉得带不走他,才带走了我。准确来说,能否上山是看仙缘,有仙缘之人才有成仙的机会,顾名思义,乃是‘与仙之缘’。”
“所以上山人前生或多或少都与那位余姑娘有所关联,而咱们家三郎恐是牵连较深的人。青霄观掌教殷非白也是。”
“这些你又是从何而知?”
“离开青霄观后,我气息奄奄,倒在阆月山林间,偶遇一妖。大妖自称从西越王时代活到如今,她救了我,传我剑术,还教给我很多上山人的术法,闲时说了些经年往事,零零碎碎不成篇章。她天命将至,恰逢罪渊之变,便将仙缘之事告知于我,渡了我些修为,还请我为她杀一个人,虽然这个人我还没找到,但这人已经快来了。”
她擦着宝剑,眼睛眯着,眸子在黑暗中颤抖闪烁,不安地叹了声。
“哥,你信不信命?”李清澜撩碎发到耳后,缈缈远远的声音回响在地牢间。
“我从前不信命,是因为不能信,一旦信了它,它会变本加厉要把我压弯压倒,压进尘泥里,再要了我的性命。和大哥三郎重逢后,我开心得都忘了它的面目,到如今才确信,天上大概真的有一双翻云覆雨手操控命盘,不然怎会生出那么多巧合。”
李润不知她因何陡生感慨,却听她笑叹道:“恁时相见早留心,何必到如今!只愿那神女,相见更无心。”
殊不知这番话被有心无心人听了个干净。
“李二姐竟是个如此聪慧的人!”
隐匿身形的余负冰却道:“你不该留那封激怒他们的书信,拖累他们兄妹二人。”
“我不留他们就不会被抓?神仙血肉能让人长生不死是事实,凡人必会趋之若鹜。这两人是衍子的血亲,遮遮掩掩反而难以保全,倒不如大喇喇地告诉他们来日该去何处找你。”
“罪渊于人族而言是死地。”
“这更好了,倘若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怎么配长生不死?”殷非白笑吟吟吐出残忍的字眼,“若是死且不惧,世上有何惧之,又何必求长生不死。”
“你这话……”余负冰琢磨了一番,说道:“有几分胡搅蛮缠的机锋!”
“嘶,你如今说话也损得不遑多让。”
殷非白笑着不依不饶回敬她,再看那相依相偎的兄妹二人,问道:“你要救他们出来吗?他们待在这里才是最好的,外面数不清的人都想从他们身上得知李衍和你的下落。”
“不能带回青霄观?”
“能啊,能。青霄观也是上山人的地盘,人多眼杂的,到时候都认识了他们,青霄观上下都知道你就是那个青霄玉女,不等我的掠神阵布置好,你先被我门中弟子找出来刮骨割肉而死了。”
殷非白嘲讽的语调调侃着她的异想天开。
余负冰沉默,从额心拈起一抹气送到兄妹二人身上,权作受她连累的补偿,后转身离去。
山中不知岁月,数着一山落叶仿佛行将至春,然掐指一算,也才十余日而已。
李衍勤勤恳恳洒扫青霄观堂前殿后,烧落叶,扫积雪,甚至到饭堂里打饭他都抢着做。
他不明白自那日窗前夜话后怎么就仓促到了青霄观,但自那日后,他没有再见到过余姑娘和明月姑娘,就连小松鼠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该不会她已经走了?不应该。
神灵回天应是何等场面,怎么也该是古籍里写的鸾凤车辇、彩霞铺道、百花相迎、仙乐阵阵,天门訇然洞开,神侍恭迎,不会一点动静都没有。
青霄观如今人烟稀少,等山中弟子用过饭后,李衍捧着瓷碗,自己一个人坐在门槛上,望着柴门外的落碎雪的翠竹林,竹筷扒着碗里的糙米和腌蔓菁叶,夹起大块豆腐和肉拨到另一边。
竹叶飒飒,蜉蝣抓在叶上,薄而透明的翅膀都要用力才能不被风吹跑。
祖师爷太好懂了,李不寻几乎能猜中他心中所想,只是无法验证罢了。
李不寻不想这样的,但自从知道他是辛羿转世后总有种复杂奇妙的熟悉感觉。
他将此归结为他们都是辛羿转世的缘故,而按此推导,他李不寻也就是祖师爷李衍的转世!
李不寻得出这个结论后再看李衍的一举一动,心情更难以言喻了。
“哎,我们青霄观伙食不错吧?”
殷非白在他身后突然出声,端了碗饭,凑到还有余烬的灶台边取暖,抬脚踢了踢一旁的小杌子,示意他坐过来。
“观主怎么也吃大锅饭,没有小灶?”李衍戏笑,坐到他身边,放下碗筷说:“腌菜有点淡,炒的还行,只是我们家里都会放陈皮的。”
殷非白古怪地顿了一下,也放下碗筷。
本是唯恐他食不下咽,睡不安寝,打算抛出饭菜合不合胃口的话头,也好再说余负冰离去的事,没想到他还真挑剔起来。
“……下回我挑个当地的厨子。”
“殷观主,且慢。”李衍清澈的眼瞳问道:“上山人要使五谷菜肴,不吃就会死,要穿绫罗绸缎,不穿自知羞惭。他们自己却不事农桑,万事仰赖山下之人,又凭何自视甚高,将寻常人视作下等人奴役虐待,甚至残杀呢?”
“可能是因为,他们有能力且愿意这样做。”殷非白无可奈何道:“他们这样做了也不会有任何人来惩治他们,因为凡人打不过。”
李不寻听着听着,想起了后世文化普及教育的书本上记载的,这个时期还是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两种社会形态共存的时期。
生杀予夺都在别人一念之间,原来修仙时代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奴隶社会。
殷非白痛心疾首拍他脑袋,呵道:“你还有空想这个!衍子啊,你就不问问心心念念的余姑娘去哪了?”
“我能问吗?我以为你不想我问呢……余姑娘去哪了?是不是因为上次的话,惹得她不想见我了?”李衍果然顺着他的话问。
“她很快就要走了,当然要准备很多事情。你放心,就算是有人指着她的鼻子骂她,她都不会放在心上,神灵博爱世人,临走前,她肯定会来见你和你道别的。”
“那我宁可她不来。”李衍抿了抿唇道。
“怎么说?”
“她博爱世人,而我不想要这样广博宽大的胸襟。我不要神灵对人族别无二致的偏爱,我想要她的唯一截然不同,哪怕只有一丝丝犹豫的回眸,最好是欺骗、隐瞒、狠绝。”
窗外天色如铺雾霭,一望无边的灰,伴着冷冽却不狂乱的风。被雪压低了的竹叶在风的助力下惊然抖落雪屑,细长的叶影摇曳,灶底余炭红如烈日余晖,散着焦木呛鼻的味道。
这烤手取暖的人分明只是个粗布褐衣的寻常人,却能眉眼平静地说出这样仿佛是吞了烈酒火炭的疯话。
殷非白本意并非如此,他实在没有料到,经过他的指点,李衍钻进了另一个牛角尖,于是原来想开解他的话就说不出口了。。
“什么叫截然不同?”殷非白试探地问他,这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还是有别的意思?
殷非白想到余负冰的最后,大抵瞒不过,斟酌开口:“比如说……我是说比如,一个人要只身赴往黄泉,她有一至交友人还不知,唯有此人不知,那应该告诉他还是欺骗他?怎样做才是你所说的‘唯一不同’?”
“都是。”李衍不假思索道:“都是,瞒着是怕我伤心,告诉我也是。万般不忍,都在此中。”
殷非白倒吸一口凉气,情不自禁发出了赞叹的嘘声。
这小子像个怨妇一样!
到这里就够了,他分明将信将疑他自己是余负冰那里最特殊的那个,简直和辛羿一副鬼样子,哪怕事实并非如此,心底也早已经说服好自己了。
“行了啊,衍子哥,你一会儿呆一会儿精明的,该精明时却不精明,早晚会被人骗死的。还有,之前和你说的话都不作数,无论你是想对余负冰诉衷肠还是想对她剖白什么话,都去做,这回我没那么多道理拦你!”
“但我想再等等。”李衍双手放在膝头,紧紧抓着。
“余姑娘不通人间事,乍然剖白,我怕她不懂我的话。所以我想再等等,等她更懂人间事后再说给她听。我本来担心来不及,但你带我来到的青霄观,这里供奉的神女像是可以与神灵沟通的吧?那我可以等她回天后慢慢说给她听,不是吗?”
殷非白捂着心口,实在不愿将余负冰的使命告知于他,只好推搡他,道:“神仙忙死了,还会偷听别的信徒说的话,你也不怕被人听了去!况且等人家走了之后你再故意让人知道,这不是存心坑人对你心生愧疚嘛,万一害得人家成不了仙怎么办,现在就给我去说!”
李衍依然坐着不动,他突然一笑冲着殷非白一笑,笑得他心里毛毛的,再陡然起身,望着门外白茫茫的雪,竟觉这一阵风扬起的雪霰像是泅在一滩水里这般氤氲着雾气。
他眨眨眼,才知水盛在他眼眶里。
“她骗了我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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