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啊,如果,李不寻设想起很多如果。
如果李衍死在余负冰之前,如果余负冰还有悠闲漫长的时光去回味这些记忆,也许她能慢慢懂得。
但,没有机会。
祖师爷斫雷击桃木的枝干,用一把刻刀开始雕一把木剑。
他是个好木匠,手艺还成,只是雷击木有些坚硬,他刻起来太费劲,唯恐来不及,便省出来吃饭睡觉的时间,日夜不撒手。
刻刀锋利,不时失手划破指尖、掌心几道口子;木头长有倒刺,常常扎进皮肉里,拔出半截留下半截。等到木剑已有了剑的身形后,他双手已缠了很多白纱布,目光坚定却呆呆的,只知握着刻刀细细琢磨剑柄。
殷非白来过几趟,没吭声又走了,明月姑娘来过一趟,她瞧着有自己的要紧事要办,也走了。
门外的风吹下檐角白雪,吹得铜铃风铎声回荡在山峦间。
殷非白踏着这声响又来了,他恨铁不成钢道:“你躲在这里雕你的破剑有什么用,好多天了,有些话不说,等人走了后你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
李衍呆滞的眼睛动了动,好久不出声的嗓音嘶哑,“她既要远行,岂能没有一把趁手的剑?”
殷非白简直不知该说什么为好,他心中隐隐不安,唯恐他学了辛羿,非要做什么送死的事,拦都拦不住。
仿佛知他心中所想,李衍终于停下手中的刻刀,拍掉落在身上的木屑,转头说道:“我不是那个战无不胜的辛羿。今生我是李衍,一个穷酸无能的木匠,我还有亲人友人尚在世上无法割舍,不会冲动。”
殷非白哑然,失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松了口气,又像是泄了气,催促道:“明日冬至了,你尽快吧。”
他走了,剑成了。李衍看门外天色乍然晦暗,日冥冥夜将至,放下刻刀,找了砂布打磨木剑。
指尖手掌发热,微微作痛,他磨着剑柄、剑脊、剑刃,时不时用手背逆着木头纹理的方向抚摸,感触剑身哪里还有粗粝磨手的地方。
木剑光滑如镜,触手温凉,他倏然猛地起身,抬头看门外,月已挂西阁,东方已露白。
夹在黎明与冥夜之间的时刻最凉最暗,风最冷最疾。
他才踏出房门,就被灌了一口的雪气,冰凉的气息压在他胸腔,差点一口没喘上来,昏倒在地。
幸而他欣喜于霜雪之味,又有月下红梅白雪照小径,才不至于寻不到路。
远望暗室无灯火,他料想房中人还未远行,便蹑手蹑脚缓步蹚过新雪。
新雪在脚底咯吱作响,好像满地银粟声,他有些恼恨这声响惊扰了他的梦,于是褪去鞋履,踮着脚尖走在雪上,他太过专注于脚下,以致于忘了看上方。
梅枝披雪低,纷纷簌簌摇落。
他行到阶前,穿上鞋履,抱剑坐下来,青衣逶顿一地。
白雪红梅落青衫,公子抱剑,檐下暗香盈。
余负冰耳目非寻常可比,连他刻意放缓的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等到外面的动静平缓后,她起身下地,门枢发出使人牙酸的声响。
月光淡淡笼在他身上,稀稀疏疏的,他似乎有些困了,抱着木剑,头靠在廊拄上,合眼小憩。
恰有风吹过,余负冰抬手施法拔掉了风铎的铜舌,悄声站在长廊的风口,挡住了一半寒风。
余负冰半蹲下来,侧脸端详他,面庞俊秀,鼻梁挺拔,睫毛很长,唇瓣有些薄,是无祸事有福报的面相。偏他眼底乌青很重,眉心微蹙,似乎阴郁疲惫不堪,但她知道这双眼睁开后,眼底一定清澈明朗,无一丝阴霾。
眼睫颤动,李衍其实没怎么敢睡,只是无法控制躯壳了,岂料一睁眼就见近在咫尺的余姑娘。
余姑娘问他,“放着床榻不睡,跑来这冰天雪地做什么?”
“我来给你送剑。”
他像是捧着宝贝似的递给她,又觉得这样轻于鸿毛的东西不必如此郑重,倒显得他有逼迫余姑娘一定要收下的嫌疑,正待松手,余姑娘已双手承接了。
余负冰摸到的木剑仍是温热的,像是这个人指尖的暖意,再看到他手上缠绕的白色纱布,说不出来的感觉,心尖上仿佛栖了只蝴蝶,蝴蝶扇动翅膀,酥酥麻麻的。
她下意识想抓住,却虚若无物。
“我要回天,无法偿报你金银寿数,我一无所有,无以为报。”
李衍早知道她不会和自己说实话,心中悲喜交加。这是独属于他的欺骗,难道不是独一无二吗?不然她怎么不骗殷非白和明月姑娘,只骗他一个?
他不拆穿,只说:“不需你偿报。我这么忠厚老实的人,老天一定会酬报我的,余姑娘去做你想做的事就好。”
东曦既驾,须臾又被阴风遮住不见颜色。
李不寻趴在祖师爷的肩头望着熟悉而陌生的姑娘抱剑而去的背影,风飖飖清扬。
在人间走的最后一段路,只有漫天风雪相随。霜雪女神衣袂翩然,雪尘绕她的脚边走,雾霰慢慢隐去她的身形,她消失在茫茫山间,仿佛从没来过。
李不寻来不及扼腕惆怅,让这风雪一卷,眼前一片漆黑,来到落羽阵罪渊之侧,待看清楚眼前情景,才真是眼前一黑。
好啊,余负冰自阆月山上消失,端的是缥缈仙人的做派,岂料她抱剑到此,身后百千人逐逼至此,所图不过她一身仙人血肉。
风雪萧萧,天地一派肃杀之意。
罪渊地裂生生迫泝河绕道而行,如今这条早该上冻的河流,却因地下炽热的怨火不得停流。
白衣仙客眉眼冷淡临于赤黑色深渊前,回望成百上千的人族,又似是透过他们望见这一片鹤羽后的灯火千盏,红尘万丈,她微微一笑。
“吾乃天界司霜之神,因贪恋红尘多情,幸得诸位相扶,得见众生相,今即挥剑断尘缘。此人间,断不来第二遭。”
殷非白立于风雪山巅,静听这她这番话,悄无声息翻了个白眼。
衍子那蠢货,到最后都没有戳破谎言,而这个不人不仙的人,到此时还要说她那蹩脚的谎言,自以为是,又讥嘲天下人。
早知如此,他当日就不该留那封给天下人看的信,说什么灵丹妙药在罪渊,平白招惹事端,扰地下安宁。
他转念一想,掠神阵将立成,倒也无所谓。
罪渊于旁,深渊下翻滚的天妖从缝隙探出头来,撞到无形的屏障上。
它撞击屏障,地裂上有一道符阵乍明乍暗。
余负冰恰立于那阵的阵眼位。她自抱剑含笑,好似全然看不见。
殷非白飞身而下,若飞升之仙,落于余负冰身侧,人群中缓步走出位红装少女,不偏不倚,恰站到掠神阵的另一阵眼。
殷非白意外地看了眼明月姑娘,道:“我还以为你要在世上寻你的亲人,不是有眉目了吗?”
“有是有了,但我还没想好要认他。”
李不寻这些时日一直跟在祖师爷身后,不知明月姑娘和殷非白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那他可认得你?”
明月姑娘眯眼拢着衣袖,穿过嘈杂纷扰的人群,一眼望到那人。
李不寻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一个疲惫不堪的中年儒生而已,鬓发斑白。
他大抵是初到此地,还不甚了解情况,想逆着攒动的人群而行,可他无所归处,不知该向哪走,更像是随波逐流来到此处。
李不寻认得他。
“他应当不认得我。”明月姑娘释怀道:“别人叫他宋先生,听闻他曾留落羽镇做了个教书匠。已去而复顾,以为我娘是生是死都在这里,倒不算什么十恶不赦的人。”
“你不认亲了?”
“偏到如今,遍身风霜无奈愁何,都齐醒却罢!”
“殷仙长,我既然已经知道你这掠神阵的用处,自然知道你的打算。”明月姑娘惆怅道:“你这掠神阵立成,人族无法再攀仙山,妖族无法再修术法,实际上不过是让天地万物回归本处。你要人间只是人族勤耕不辍的世界,我这样的半妖怕是不用几日就会变成一滩烂泥。”
“反正你这掠神阵,非得心甘情愿不可,除了我,你还认得哪个甘愿的妖?”
殷非白但笑不语,未料到这半妖姑娘竟如此通透。
妖、人、仙,三族齐聚,余负冰踩在掠神阵上,这阵竟然纹丝不动,一丝一毫光华都没有。
明月姑娘惊然,难以置信道:“难道是因为我是半妖?”
“不,因为我。”阵眼上的余负冰拂去衣上尘埃,才显出真形,她身躯不全,浓雾一样的魂魄黏连着破碎的躯壳。
仙躯不全,骨血尽丧,如此,怎能算得上仙?
殷非白道:“拖着残躯就快走吧,少来碍事。”
余负冰兀自点头,双眸含光望殷非白,这回是真的难再见了。
前身故人,非黄泉不见,再见亦不识。她自脚底到肩头,寸寸化为飞雪,果真飞走了。
亚岁大节,冬至,白雪纷飞,神明乘霜雪归天。
徒留一群在俗世中摸爬滚打的人。
明月姑娘愕然道:“那这掠神阵岂不是不成了?”
“怎么不成?能成的。”殷非白提剑跨步,不说怎么成。
今时今日来到罪渊之侧的上山人和人族哪有什么好东西,西越王的钧天剑或多或少要为肃清这世道出一份力。
“你怎么不带你那柄破剑了?”
“我的剑灵好歹曾为人,他没有杀过人,无瑕之剑怎能沾染同族鲜血。”
殷非白嗤笑,这算什么,一个个满嘴谎话还拎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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