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欢喜痴妄

小孩稚语天真,大人们有的抓前半句重点,有的抓后半句重点,本也不是大事,插科打诨也就过去了。

架不住听者有心,哪怕只是一只蜉蝣。

李不寻莫名想到了南明县志所录,知微观祖师爷李衍,好黄酒,却没人知道他好酒的缘故竟是睡不着。

日日三两酒,好好的正经人也要成个酒蒙子了。

酒蒙子鼾声如雷,梦中入了忘忧乡,却于夜半被人叫醒。

“衍子!我和你说,我见到她了!”

月色朦胧,窗外凉风习习,李衍伸手将被褥拉过头顶,聒噪的声响还是在耳边浮现,他双手捂住耳朵,依然无法隔绝声音。

易遐观这厮是剑灵,尤擅灵梦之术,故而他其实可以入到梦中与李衍相谈,却偏偏要在人耳边聒噪。

“你醒醒,我和你说,我见到明月姐姐的转生了,她还是个小孩,居然能看见我!”

任谁在睡梦中被人叫醒都不会高兴,李衍从床边猛地坐起来,揉着印堂,百无聊赖打着哈欠问:“什么?”

“明月啊,她真的……”

李衍躺下,似嫌他吵闹,闭目塞听,谁知他仍喋喋不休魔音穿耳。

“长大可能就看不到了。”李衍泼他凉水,“从前一只半妖和一只死剑灵都没缘分,她此生既为人,一个小孩子和一柄生锈的破剑,鸿沟作天堑,你最好不要陡生欢喜痴妄。”

易遐观默然,须臾故作不羁洒脱道:“你说什么废话呢,我不过是想再见她而已,哪有什么痴心妄想!”

“行啊,见一面怎么不行,你只说要我怎么帮你?”李衍懒得拆穿他。

“就是,能不能带她来见我?”

易遐观竟有些羞赧之色,李衍打了个寒颤,又觉得不对,掐着手指算了算,距离掠神阵落成还不到十年。他糊涂了,嘶一声犹豫问道:“她芳龄几何?”

“五岁了。”

李衍后槽牙略有些疼,易遐观怒道:“我没有说是现在就要见!”

黑魆魆的夜里,风声吹着窗纸声哗啦。李衍没有再听到易遐观的动静,轻叹一声,给对面躺得四仰八叉的小松鼠腋了腋被子,随后躺下,却不怎么困倦了。

这剑灵可真会扰人清梦,又说不到点子上。他说要见人家,却不提人家住何处,哪家的姑娘,请人帮忙起码要把这些交代清楚啊!

此值仲夏,南明气候多变,夜来起风,白日就听雨打芭蕉。

南山知微观还不至于灵验到能令信徒香客冒雨进香,难得清闲,李衍窝在藤椅上,听雨声潇潇,侧身枕着手臂看一册古籍,眼下乌青,时不时打哈欠。

房檐滴水如珠帘,不多时就在院中砸出了小水洼,泥水混流。天晴了太阳一晒,院子里就像垄土的田地,崎岖不平,有碍观瞻,还容易绊倒人。

小松鼠赤脚撒欢满山跑,精力旺盛踩得到处都是泥,他还特意跑到李衍身边来,咯咯笑着抖擞雨水。

李衍躲了,没躲开,脖颈处一阵凉意,放下书卷,指挥他干活去。

“少折腾你爹了,把水缸石盆和陶罐都搬出来,放到屋檐下,等天晴了,储的水还能浇地里。”

小松鼠跑到屋里将他和他爹做饭吃饭的锅和盆都搬了出来,未几,他又到主殿里将香炉也搬了出来。

李衍扶额无奈,“这就不必搬出来了吧?”

“爹,我又不是傻子!香炉满了,都没人清洗,趁这机会,清一清香灰。”

小松鼠感觉被鄙视了气得跳脚,小眼神瞥了眼他爹,敷衍道:“你快睡吧,爹,留着精力好去应付那多事的易遐观。”

李衍来了精神,坐直了问他,“昨天晚上你也听到了?”

“嗯!”小松鼠大声用力说。

他一身火红衣裳被雨水打湿,变成了赭红色,粘在身上,从雨幕中回到他爹身边,胡乱擦了擦头发,状若无意道:“他想得怪美,还当生有灵视是什么好事,但能看到非常之物对普通人来说反而是灾愆,身弱福薄。”

“你是说,明月姑娘此生多坎坷?”李衍合书皱眉沉吟,“身祭掠神阵,造福于人,本该福泽绵长才对,就因为她能看到?”

小松鼠指着他自己的印堂,精怪灵台有眼,方能走异路,人走了那些路,于自身太多折损气运,多五弊三缺。

灵台方寸,人妖殊途,生死异路,偏眼生情苗,“看见”就不是异路了。

李衍下意识想摸小松鼠的脑袋,小松鼠躲开后抱怨道:“爹啊,我长大了,不能总把我当小孩看了!”

还是世俗红尘催人心长,他个子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心智上倒是确实长大了一些。

李衍心想,确实长大了,得给孩子取个正经名字,不能整天乱叫了。

“雨中青叶木,独居南山隅。”李衍问他,“你觉得李木叶这名字如何?”

“行啊。”小松鼠手臂伸到头顶上,两手比量着身高,喜气洋洋,那我每年都用幻术把自己变高一点,以后才不会被人家怀疑。”

……

山中不知岁月,父子二人居于南山,过了有三两年光景。山下街坊四邻有什么神鬼之事都会悉以咨之,知微观竟成了南明县香火颇旺的神仙道场。

年轻的观主常年穿一件洗的发白的长衫,总一副气血两虚的模样,他有个孩子,姿容艳丽,红衣锦缎,灼人眼目得很。

什么丧葬风水,无一不涉猎,有个头疼脑热的,药石无效,便也来问上一问,久而久之,声名远播,便引来了久候多时的有缘人。

“李仙长,小女年方七岁,体弱多病,打从会吃饭时就吃药,每逢四时轮转,天乍晴乍雨,常发热起烧。身子弱些便罢了,家中略有薄产,养得起娇贵千金,只是近来,逢冬春交际,幼女夜间梦魇起烧,口中胡言乱语,汤药也灌不进去,眼看就危及性命了,医者无计可施,提了几句鬼神事,这才求到仙山来。”

来者文质彬彬,通身锦绣富贵,是个将近而立之年的美髯公,瞧面相一生平和顺遂,不遭苦辛,唯独眉目间沟壑纵深,大抵幼女的病体成了心病。

“敢问老爷,令千金双目是否可视无常之物?”李衍思索片刻,故作犹豫问出口。

李木叶和李不寻静静看他装,前者借口玩去了,后者继续留在这儿听,他这双眼看了祖师爷这一生,差不多能将他猜个七七八八。

易遐观始终没有挑明明月姑娘来生投于何家,但南明县就这么大,适龄的小姑娘更是不多。祖师爷不必刻意打听,南山上上下下的香客比他长了千里眼顺风耳还灵。

县令家的女儿,闺名皎皎,八成就是易遐观等的人,也就是眼前这人的千金。

“仙长真乃神人也!”宋县令面露惊讶,转而苦涩道,“正是如此,小女有时向虚空无物处哭泣微笑,年长者道小儿双目清澈,容易冲撞鬼神,年纪再稍大些就看不到了。”

宋县令叹息一声,“我只怕她挨不过这一关,等不到再大些了。”

李衍想:倒未必是冲撞神灵,也可能是撞了剑灵。

“敢问仙长可有解法?”

“待我亲眼看过后再提解法。”李衍不敢将话说死,毕竟他不好过分对不住易遐观,先看看情况,能给他留一线相见的机会还是要留的。

夜半,东风入户,春来早暖,许久不来的北山客随风潜入夜,隔着窗外明明暗暗的风声,开口就是谴责质问,“你这道士也修行了这么多年,怎么连个闭人灵眼的法术都不会?难不成一直在招摇撞骗?”

李衍平白无故挨了骂,差点气笑了,合着他替他考虑还是错处了!

“封闭她的灵视之后,她可就看不到你了。”

“我能看到她就行了,反正就算能看到我,她也不认识我,和她的平安与自由比起来,能不能看到我根本无足轻重。”

李衍推开明窗,扑面袭来的凉风带来冬末透骨的寒意。皎皎月照空明庭,乱树影绰约——易遐观不会有影子。

世情固然多变,但李衍还是猜测易遐观能作此想,应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见过我了。”易遐观蹲在桐树下,仰头看着月光,脑袋枕着胳膊,似悲似喜道,“她说她一直被她爹娘禁锢在府上,不让出门,就因为体弱多病。偷跑到北山是她走过最远的路,但她想去看更多更远的地方……简直就和曾经被困于铜山剑炉的我一样。”

“明月姐姐给了我自由,我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剥夺她的自由。如果为了能让她看见我,拖累她的健康,夺取她的自由,那就□□将仇报了。”

易遐观咧着嘴说:“这辈子她父母双全,爱她如珠如宝,唯一倒霉的地方就是能看见我。小爷在北山会静心修炼,保管让她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做个福禄双全的人,所以,李衍子,你帮帮忙,把她的灵视给封了,行行好?”

话说到这份儿上,李衍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次日一早,李衍携李木叶下山,至县令府上,早想好了一番说辞。

“人世不净观,令爱灵眼视物,于门前目睹一姥,衣服臭败,两目无睛,是为疫鬼,才有此厄难。”

县令大人看着仙长拂清水驱邪鬼,将信将疑,道:“那小女再出门仍有冲撞妖邪的危险?仙长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可否想个一劳永逸的法子,令小女再不见那腌臜之物?”

“可以是可以,但是……”李衍没有一口应承下来,似有难处,“灵视可闭,但令爱未必就从此无虞了。”

“还需要什么,仙长尽管开口。”

李衍起阵画符,金色符箓落在皎皎小姑娘的印堂之间,消失隐匿,他为北山上的剑灵掬一捧辛酸泪。

“令爱可每年往南明北山走一遭,那北山有棵老槐,只消在那槐树下坐上片刻,必不会再惹邪祟。”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