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冷风向东刮去,所过之处,乌云尽散,繁星满天,皓月当空,劲风侵袭内陆每一寸土地,直至三年前金国都城——金城。
金城上空,熊熊烈焰冲天而起,火光照亮整座城池。
越过高耸城墙,城内哀嚎四起,活人朝城门奔去,城门外传来攻城巨响。
砰——
砰——
砰——
宛如丧钟震破阴霾。
油脂尖叫,食物焦味充斥每一缕空气,房梁轰然倒塌,火海吞噬每一寸焦土,高温下,连空气都蒸发殆尽。
金城内里,人间炼狱。
“城门开——!城门开——!”
口号铿锵有力,城门却稳然不动,攻城声持续不断,城内的哭嚎渐渐被噼啪声以及风声盖过。
城外百姓见城门固若金汤,皆悲痛欲绝,泣不成声。安置百姓的士兵心情沉重,格外沉默。
“报——”
“西北方袁国起兵攻城,虞城沦陷……”
“报——”
“西南方万象国已至北岭山云。”
帐中全副武装的将领怒而捶桌,“一群鬣狗!”
位于那将领上位的金落皖皱紧眉头,“如九妹所言,袁国果真会乘火打劫,想来对金国国土早已虎视眈眈。”
位于将领对面的谋士深思道:“虽提前做了防范,但若三大国群攻,哪怕我**备充沛,也难以抵挡。更何况主力军都在金城,面对两国进犯,七日,便是亡国之日。袁国与万象国,可不会善待金国百姓。”
金落皖攥紧拳头,眸光似刀道:“那依你的意思是……”
谋士道:“放弃金城,全民备战。”
金落皖咬牙切齿道:“现在撤兵,金城百姓该当如何?”
将领起身怒指远处滚滚浓烟,道:“仅仅三天,金城上万人口死于他手!敌国尚且是人,不会屠戮百姓,金城里的那个怪物若是不除,金城的惨案就会重演!”
谋士冷然道:“所以呢?”
将领捶桌道:“首要之际,是杀了那个怪物!”
谋士冷哼道:“那人自称来自闫凤山,便说明对方身靠势力。而上层存在势力,便存在参差,如今他一人前来屠城,尚且不论我们杀得了还是杀不了。此等翻江倒海、腾云驾雾的能力,不止一人拥有。”
“这次是屠城,下次呢?”
“难道要逼着他们屠国吗!”
谋士起身行至中央,撩起裙袍,轰然下跪,俯首高声道:“殿下,莫要犹豫,弃城备战,才是目前的关键!”
空间一瞬间安静下来,唯有棋子落盘的清脆声,将领与金落皖的视线落在谋士前方,静默等待决断。
黄金棋盘上,黑白棋子纵横交错,白棋压着黑棋,如今局势,只差一步,黑棋的气将散尽,而下一步,到白棋落子。
先前规律的落子声,现停下来,正如如今的局面,轻轻一推,一个国家,也就散了。
金落皖耐不住沉默,道:“九妹,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做?”
三人只听座上传来气息稳定而短促、沙哑又干涩的声音。
“等。”
将领不解:“等?等什么?等那个怪物把金城的人杀光吗?”
金落皖道:“好。我们等。”
谋士不赞同道:“再等下去,袁国联合水镜国,金国将绝无活路啊!”
水镜国与四国皆有往来,对各国多有防备,态度上也属中立。
而如今金国处于劣势,水镜国极可能联合袁国攻打金国,毕竟水镜国可是有与袁国联手打压万象国先例。
最糟糕的是,下达联合决定的水镜国决策者,仍然手握重权。
如今的金国,可谓是四面楚歌。
谋士的催促并未得来肯定,她的心中也局促不安,深怕年轻的殿下因优柔寡断而闯下大祸。
然而谋士的催促并未影响座上人半分,等待的阴霾弥漫开来。
“殿下。”
出声者周身隐入黑袍,腰间系一枚黄金铃铛,若不是开口说话,无人能注意到他鬼魅般的身影。
他继续道:“水镜国使者三天后走官道前来金城拜访。”
“支援的粮草将从东北方两天后送达。”
将领震惊道:“临城的粮草,最快也要三天。”
金落皖和谋士恍然,这个等,等的是水镜国的表态。
一个疑惑也继而产生,他们究竟是如何让水镜国伸出援手的。
不。
谋士看向上座的殿下,颠覆性刷新认识令她头皮发麻。
是殿下命令亲卫去水镜国,让水镜国,不得不对金国伸出援手。
记忆里,先皇曾评价她最小的女儿“天生帝王之才”,先皇后言“天下能与九子比智者,未生”。
当时她并未当回事,十几岁的孩子,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天赋再好,与执掌国家命运相比,终归是两码事。
更何况,她只闻九殿下通识文库,而对人心知之甚少,才对其产生偏见。
谋士十指向掌心蜷缩,九殿下真如先皇和先皇后所言,她有预感,若金国挺过这一劫,将迎来新的辉煌。
九殿下手中迟迟未下落的白子,清脆一声,落子。
白棋落子,胜负却未定。
像是白棋故意让黑棋留下最后一口气,恶劣地逗着黑棋满盘窜逃,恰如大人拿着糯米团,举得很高,逗着骨瘦如柴的乞儿。
九殿下身姿坐正,冠冕金珠轻轻晃动,缓慢道:“停止攻城。”
九殿下垂眸看向棋盘,手指捻着黑棋,房间继续响起规律的脆响。
众人静默中,白棋将黑棋溜得满身疲惫后取得胜利,恰如大人看着昏厥过去的孩童,咬一口糯米团后满意离开。
九殿下道:“城门要开了。三姐,我们去给父皇收尸。”
金落皖拳头握紧,哽咽道:“我去外面等你。”
谋士与将领早先领命出去,如今唯有九殿下的亲卫和九殿下一人留在这空荡荡的地方。
九殿下道:“有母皇的消息吗?”
亲卫道:“属下无能。”
九殿下起身,久坐后酸麻自脚底直达腰椎,踉跄着将手搭在空中,亲卫闪现九殿下身边,担忧道:“殿下小心。”
稳住身形,九殿下忽而道:“你看这盘棋,像什么。”
亲卫扫一眼,诚实道:“此次外层下达的屠城命令。”
九殿下道:“你说,我们在外层眼中是什么?”
亲卫毫不犹豫道:“蝼蚁,微不足道,但必不可少。”
九殿下冷笑道:“我以前也这样认为,但看来,事实并不只如此。比起蝼蚁,猪猡更加贴切。”
“四国就像猪圈,水镜国和袁国是家猪,金国与万象国是野猪。”
“家猪量大管饱,野猪精瘦鲜美。按理说,家猪有家猪的好,野猪有野猪的好,饲养者乐见其成,现在却忽然插手,要把野猪训成家猪,打破原先家猪与野猪的平衡。”
九殿下五指抓紧亲卫手臂,沉沉道:“你说,在什么情况下,会舍弃白得的利益。”
亲卫皱眉道:“野猪的成长,威胁到饲养者的安危。”
九殿下冷笑:“对。但应该进一步。”
“一头野猪冲出围栏吃人。人害怕了,饲养者才想杀死所有野猪。”
“于是,当家猪对野猪伸出援手,就证明,养猪的饲养者不止一个,饲养者的内部产生了分歧。”
“人的战争,可比猪的战争复杂残忍。”
“走吧,去看看,外层人究竟想在猪圈里寻找什么。”
正如九殿下所言,城墙外士兵刚退下,攻打三天三夜不开的城门,一瞬间便轰地大开。
漆红的城门内壁,熏成深黑,大开时,城门表面抖落层层灰烬,灰烬扬起的尘土,覆盖住散落门口的残肢断臂。
一只脚将残肢踩进泥土,一袭黑衣执剑者走出城门,一人不知从何而来,御剑侧坐于黑衣人身侧。
御剑者道:“杀了这么多,一个个嘴比灵石还硬。他们金国皇室吃的什么药,一个人能比一城人还重要?在金国找个人,比升仙还难。”
执剑黑衣人道:“……我只杀人,找人的事我不管。”
御剑者摆手道:“知你怕麻烦,你只管杀,其他的事交给我。”
金落皖举着望远镜观察远处两人,边说:“他们在谈话。”
谋士道:“看来他们并不打算立刻走。”他们提前转移百姓是正确的。
将领砰地锤木栏,咬牙切齿道:“那群怪物,到底想做什么!杀了这么多人,难道还不够吗!”
九殿下接过金落皖的望远镜,只看了两眼,冷不丁道:“他们来了。”
将领气懵了,没反应过来:“……啊?谁要来了?”
御剑者看向远处军队驻扎的方向,刚好与九殿下对视上,他眼角上扬,开心道:“能够这么快组织军队,看来金国皇室还是没有杀绝。刚好在下可以问问——她的下落。”
说完,两人身影消失城门。
几乎在九殿下放下望远镜的同时,那两人瞬移到他们前方。
御剑者手中光圈转动,两束光线射向两人体内,一个是金落皖,一个是九殿下。
御剑者视线也停留在两人身上,笑意盈盈道:“你们好啊,两个小金人。”
亲卫挡在九殿下身前,警惕天上的两人。
御剑者笑道:“安心。只要乖乖回答在下的问题,就不会杀你们哦。”
御剑者掏出一颗水晶球,放出一段影像,中心人物手执冰剑,步法诡异,剑招华丽凌冽,即便面对围攻,血花四溅,也笑脸相迎,一个潇洒的挽剑手势结束影像。
“认得这个人吗?”御剑者笑道,“只要告诉我们关于她的信息,在下保证,不会有人再因她而死。”
将领愤怒道:“为了找个人,你们修者想屠城就屠城吗!”
御剑者歪头,疑惑道:“在下问你了吗就插嘴,真没礼貌。在下最讨厌不礼貌的人了。杀了她。”
话音刚落,将领便被黑衣人剑光劈成两半,尸体彭地倒地,血液渗透盔甲地板,粘稠猩红液体滴在木板下的荒草。
谋士摸了摸脸颊滚烫的血,脑袋空白一片。
金落皖怒不可歇,拔剑指向御剑者,然而下一秒,所有金光砍断执剑的手臂,兵器尚未脱离断掌,金属与重物落地的闷响,以及金落皖短促的痛呼声唤醒谋士的理智。
谋士赶忙上前,撕下布料,为三殿下止血。
金落皖双眼通红地盯着御剑者,剧痛之下无法开口说话。
“平生最讨厌别人用剑指着在下,念在你初犯,断你一臂以做惩戒。”御剑者轻飘飘说着,将视线移到始终淡定的九殿下身上。
他饶有兴趣地与九殿下对视,道:“五年前,她来过金城,两年前也来过金城,如今她仍在金城。她在哪,你们是否见过她。”
与九殿下对视的御剑者,眼底一片冷意,他冷冷道:“见没见过,在下劝你想好了再回答。”
最后一句话,明显是对着九殿下说的,不知为何,他笃定九殿下见过他们要找的人。
金落皖咬牙切齿道:“我们不知道!”
御剑者冷笑道:“好,有种。金国各个都是有种且不怕死的。在下真是佩服。”
在他爆发杀意之前,九殿下道:“你们在找的人,叫罗仙?”
御剑者杀气收敛自如,转而拍手感慨道:“对!终于有个识时务的。”
九殿下缓慢补充道:“但我们确实不知罗仙这个人。”
御剑者道:“……你在耍在下?”
九殿下条理清晰道:“五年前,罗仙来金城,只见了两个人。一个是我母皇,一个是我父皇。她的姓名则是从母皇口中得知。两年前的那次,我并未见过她,但见过与罗仙密切相关的人。”
御剑者看向黑衣执剑者,眼中皆是困惑。
黑衣执剑者问:“那人是谁?”
九殿下回答:“她叫罗小仙,是个孤儿,罗仙将她遗弃在边境,长大后,她循着线索找来金城。我与她在文库中见过一面,她与你们要找的人有七分相似。”
御剑者怀疑九殿下在包庇,质疑道:“你们金国文库号称四国文库,她一个孤儿说进就进?”
九殿下淡定道:“她也是个修者。确实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御剑者和黑衣执剑者:“……”
感觉被内涵了。
但这是他们自找的,又不能以此为由发作。
尽管得到这个十分有说服力的回答,御剑者仍未打算放过,道:“既然罗仙只见过你父母,为何你父皇咬死不说?”
御剑者冷哼道:“我可是知晓,你们金国人可不是那种为了一个毫不相关的人,而牺牲万千百姓。面对屠城,你身为金国皇室,却可以说是冷静到十分异常。”
九殿下短暂沉默了一下,看向御剑者道:“四国皆知,我父皇乃千年一出的妖皇。若说谁盼望金国灭国,我父皇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在你们关闭城门,对城门外不予理会时,我便能猜想到现在的情况。不论你们想做什么,都是如今的结果。”
谋士心神一震,看向九殿下的眼神格外复杂。
原来早就知道会如此,才能有条不紊地应对两国的突然起兵。
别说谋士,就是这两个修者也被说懵圈了。
就一种,他们以为自己残忍血腥不讲道理地进行杀戮,结果是另一个恶魔在把他们当成尖刀,达成自己目的的武器。
御剑者脸色难看,道:“怪不得所有人中,就属他嘴最硬。真是活见鬼了!”
两人忙活一阵子,白忙活不说,还耽误时间。
气得御剑者临走前扔了个金光,欲要杀了九殿下,然而却奇异般被其身旁的亲卫挡了下来。
金光消弭的余波掀起对方兜帽,束起的乌发散落腰间,黑金面具只露出一双竖瞳。
御剑者神情错愕,那个亲卫,头顶一双猫耳机警地抖了抖。
“妖?”
黑衣执剑者道:“不,是半妖。”
御剑者恍然,收剑落于城墙,弯腰与她平视,道:“能驯服猫妖,哪怕是半妖成为自己的属下,你确实很有种。在下黄宁。报上姓名。”
“金繁惜。”
“金繁惜……好名字。在下记住了。”黄宁双手抱拳笑道,“在下佩服金姑娘的胆量、智慧以及能力。若金姑娘能通过三年后仙山测试,进入仙山习得仙法,在下于闫凤山,随时恭候金姑娘的生死战帖。”
“金姑娘,后会有期。”
黑衣执剑者抱拳道:“黄宇,同生死帖。后会有期。”
金繁惜目送两人御剑离去,低声重复两人姓名。
暴雨洗刷阴霾,山林表层覆盖薄薄一层雾气,泥土潮湿气息浮浮层层,每棵树上攀附着弱小昆虫,绿背山雀将幼鸟笼于羽翼。
这场雨来势汹汹,即便凶猛如母虎,也不得不寻避雨之处,黑夜下山洞宛如一只只黑洞洞的眼睛,凝视黑云。
众多山洞中,唯有一处山洞,幽深中闪烁烛光。
一声爆呵,掀起的波浪惊飞周边群鸟,猛兽匍匐在地呜呜低唤。
记忆全部剥离,罗仙从手环中取出锦盒,周身笼罩在仙力中,打开锦盒,飞灰随之逸散而出,尽数倒在沉睡中的女孩身上。
飞灰不似凡尘,接触凡体便隐入体内,而多余的,则依附于岩壁与其融为一体。
罗仙蹲下身,将玉饰放入女孩手心,咻咻剑刃声自体内传来,罗仙低头,血雾自腰腹蔓延全身,没过多久,血雾笼罩整个人身,砰地散开。
半夜,暴雨持续下着,忽而一声惊雷炸响,两道黑影闪现于山洞前。
两人来到躺在地上的人,尖刀悬于熟睡人脖颈。
“罗仙?”
“不。是罗小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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