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今安睁开眼睛，入眼就是一张睡得人事不知的脸，他眨眨眼……角度有点清奇。

祸辞靠在墙上低头睡着，脑袋歪向一边，下巴上泛着青色的胡茬，衣服又皱又脏，一只胳膊带着青紫的牙印，一只手掌缠着洇血的卫生纸，头发乱的能直接给鸟筑巢，脖子上还有个黑色的小手掌印子……实在是有损人民公仆的形象。

一个举着吊瓶的病号服出现在宋今安视角里，这人可能是脑血栓后遗症，走路拖拖拉拉的，路过他们的时候被这造型奇特的组合吸引，歪着头来回瞅了好几眼，这才挪着小碎步走开了。

宋今安头疼的厉害，但还是强撑着坐了起来，他一动立刻惊醒了人肉枕头，祸辞眼睛都没睁开就下意识道：“嗯？醒了？”

宋今安靠在椅背上揉着太阳穴，他的头简直像被电钻拧过似的，又疼又恶心。

祸辞稍微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脖子，扭头去看宋今安：“感觉怎么样……我去你脸……？”

宋今安疑惑地转过头，脸怎么了？

祸辞伸手捏住宋今安下巴，掰着他的脸左右看了看，表情有点一言难尽：“疼不疼？”

也许是还没睡醒，也许是经过一夜诡谲的合作，宋今安不再那样拒人千里，还是有些淡淡的疏离，气质已经柔和下来，也许他本来就是个温和的人，只是还没学会怎样跟人相处。

祸辞牙疼似的“啧”了一声，试探着问道：“……你以前……呃……就是那个……被借用身体……被那个什么……上身后，有没有什么后遗症之类的？”

宋今安摇摇头：“我没有被鬼上身过，这是第一次。”以前都是外婆挡在他身前，大多数时候买点香火送一送就好了，昨天在旺来超市门口是第一次有那种刀割斧削的感觉，他实实在在体验了一把韩旺的切身之痛，也许那时候韩旺想做什么来着，可那时候它浑浑噩噩，又是白天阳气最足的时候，所以没能成功。

宋今安把祸辞的手扒下来，他觉得这样的动作不太正经，有点像登徒子调戏良家女。

正经人宋今安摇摇晃晃站起来，煞有介事的整了整衣服，不管多狼狈他都想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一点，昨天晚上的事自己大概都能记得，只是那段时间不能操控自己的身体，但发生了什么他一清二楚，而且一直被迫与孙恒共情，那种委屈与不甘，那种不舍与留恋，到现在还梗在心口十分难受。

一直守在不远处的小伍见他俩醒了就巴巴地跑了过来：“老大，你交代的事儿都办好了，现在回局里吗？”

祸辞起身：“回，你找辆车把宋医生送回去，他的事说清楚了，”他停顿了一下，转头对宋今安说：“十分感谢宋医生的配合和支持，你先回去，后续再有什么问题咱们随时联系。”

宋今安礼貌的颔了颔首，看起来儒雅温和，好像昨天晚上掐着人家脖子索命的不是他……其实那本身也不是他，只是他的壳子而已。

“宋、宋……送回去啊？”小伍犹豫着问，目光游移着瞅瞅这个瞅瞅那个。

宋今安温和道：“没关系的，我自己打车就行，你们既然还有事，就不麻烦了。”他真的没打算麻烦别人，礼貌的向两人点了个头提步就要往外走，小伍慌忙拉住宋今安的手臂，黑黝黝的爪子跟宋今安冷白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小伍有点自卑，他讪讪放手，磕磕巴巴道：

“宋、宋医生就这样回去吗？”

祸辞撇了一眼宋今安，把手抵在唇边轻咳一声：“那个，他这个……这个不是病，也不是我打的别那样看着我，他这个……过两天应该就消失了吧？会消失的吧宋医生？”

一句话说的颠三倒四，宋今安有点不太明白，但他直觉自己肯定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他看了一眼故作镇定祸辞，又看了一眼忐忑不安的小伍，狐疑的歪过头从病房门上的玻璃窗上去照自己的脸。

不大清楚，好像是有点不太干净。

用手搓了搓，搓不掉，一摸还有轻微的刺痛感，感觉有点像被热水烫过一样，又辣又痛。

宋今安疑心自己看错了，紧走两步去了不远处的公共卫生间，没一会儿里面就传出他不敢置信的声音：“我的脸！这是什么？！”

举着吊瓶的脑血栓后遗症从厕所出来，慢吞吞的从他身后经过，口齿不清道：“鬼哭，你们年轻人呐，不信邪，过敏不是这样的，别来医院，去庙里拜拜吧！”

祸辞忍不住笑了出来，那慢吞吞的病号服已经挪了过来，经过他的时候又轻飘飘撂下一句：“鬼掐，啧，警察也敢掐，是个厉害的，跟后边那位一起去拜拜吧！”

祸辞不笑了，他感觉嗓子真的堵住了，咳不出也咽不下，试了几次还岔气了，咳了个昏天黑地，眼珠子高悬没憋出来。

“……要不……老大你先回家洗一洗吧，都馊了……”

小伍心疼他。

从护城河抛尸案到现在好几天了，没吃过一顿正经饭睡过一个囫囵觉，所以小伍刚才看到在走廊上靠着墙睡着的时候没有过来打扰他，就这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个多小时，又要赶回局里加班加点，谁家好人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刚才你交代的事我已经让人去办了，这一时半会儿也出不了结果，等休息好了头脑清醒了再去审呗，顶多也就半天儿，耽误不了什么事儿。”小伍像个喋喋不休的小太监，生怕自家君王猝死。

“再说了，人家宋医生怎么办呢，咱不得对人家负责，他这个样子回去，街坊四邻怎么说，咱的口碑怎么办？”

是这么个理。

祸辞用他那只带着牙印的胳膊勒住小伍脖子恶声恶气地说：“你刚才说我脑子不清醒？”

小伍被勒得脸红脖子粗，拍着祸辞胳膊求饶：“没有没有，我说您英明神武光芒万丈……”

“说我馊？”

“……咳咳……我鼻子瞎，那是男人味，宋……宋医生出来了，注意形象……”

祸辞松开对小伍的钳制，一脸戏谑的看着儒雅的体面人宋今安捂着脸从卫生间往外挪。

“祸警官……”宋今安踟蹰着开口，声音也不清冷了，软软的，“能不能麻烦你们送我一趟……我的手机不知道丢到哪里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得几不可闻：“借、借我点现金也行……”

祸辞摸了摸口袋，除了一个碎了屏的手机和几张皱皱巴巴的卫生纸再无他物，旁边的小伍子也摇摇头，这年头谁带现金啊？

宋今安头一次跟人家借钱，结果还以失败告终，臊的他耳朵尖都红了，捧着脸的细长手指遮住眼睛，似乎是想通过这个动作把整个世界都隔绝在外面。

“可是……现在有点送不了，宋医生。”

宋医生不言不语，像一块无助的石头。

“不过，你可以先跟我走。”

石头缝里漏出一只清凌凌的眼睛，很亮。

宋今安又坐上了那邋里邋遢的警车，但这次他没再嫌弃，自己已经与它完美适配。

祸辞的公寓在离市局不远的市中心，收拾的很干净，完全不像一个生活习惯十分不规律的单身刑警的家——因为根本没有生活痕迹，他大多数时候住局里，白天吃食堂，晚上住宿舍，时不时还能跟同事们打牌喝酒，单身汉的集体生活粗浅又快乐。

祸辞从衣柜里扒拉了半天，找出来一套新的体能服：“不嫌弃吧？”

宋今安从玄关柜上的毕业照上收回目光，密密麻麻的黑制服里他一眼就找到了祸辞，意气风发的少年站在最中间咧着嘴笑，他像一道阳光，让整张照片都生动起来，他有过去，他的每一天都真实存在过，天之骄子出类拔萃，有自己从来没有过的人生。

“祸警官客气了。”

他捧着衣服去了浴室，关门的时候听到祸辞扬着调门儿的叮嘱：“脱下来的衣服你扔门口就行！”然后就是一阵混乱的电子按键伴随着底气不足的喃喃自语：“这洗衣机咋用来着？什么是混合洗？混在一起洗？不然呢？洗衣液应该没过期吧……”

宋今安静静的站了一会儿，心里的不安随着外面乒乒乓乓的动静渐渐稳定下来，片刻后他提着气把胳膊从衬衫里抽了出来，这才发现肩膀已经肿起来了，青青紫紫一大片，看起来颇为触目惊心，镜子里的脸也是丰富多彩，宋今安茫然的愣了一会儿，不知道今天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

有点意外，有点改变，有点不同以往的生气。

他从浴室出来的时候，祸辞正前前后后的忙碌着——系着围裙拆外卖，他这才知道刚才听到的频繁的门铃是怎么回事，祸辞点了一桌子满汉全席。

洗过澡的祸辞柔和了很多，头发也不四楞八叉的乱飞了，柔顺又健康，经过宋今安的时候会带起一阵清爽的薄荷香，这人钟爱薄荷，家里的洗漱用品全都是这个味道的。

祸辞拎着刚送到的蘑菇汤招呼道：“过来吃饭。”

宋今安被水气蒸过的脸红痕更明显了，祸辞一跟他对视就忍不住想笑，他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问道：“能消吗？”

宋今安有点难为情，他略微低了点头想遮掩一下，露出一个毛茸茸圆溜溜的脑袋顶。

“不知道……你不怕吗？”

祸辞盛了一碗蘑菇汤推到他面前，这才背过手去解身上的围裙，他穿着深蓝色丝质睡衣，看起来又有格调又有品味，可偏偏套了一件粉色碎花围裙，上面写着印着一只滑稽的小鸡仔，写着××鸡精。

“没顾上怕。”围裙打了个死结，解不下来了，他直接从头顶往下撸，结果撸一半又卡住了，只得姿势怪异的看向宋今安，宋今安楞了一下，绕到他后面帮他解开。

“那你现在怕了吗？”

他的手莹白莹白的，又细又长，三两下就解开了，但他没有告诉他，而是握着那两根带子等在那里，思索着万一他说怕，万一他把自己当怪物，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

“都过去了我怕什么。”祸辞扭着头要往后看，肩膀一松，自己被解救出来了。

“赶紧吃饭下午还得回局里，你在我这休息休息，我忙完了回来送你，”他拉开椅子坐下，迫不及待往嘴巴里塞了个菠萝虾球：“嗯！不错，这家虾球做的特别棒，快尝尝！”

宋今安看着他往自己碗里夹了一大堆菜，不自觉崩起的肩膀慢慢放松下来，眼前的人一会儿精得出奇，一会儿傻得冒泡，但不管怎样，他没怕他。

好像还挺有趣。

宋今安夹起一个虾球放进嘴里，果然很好吃，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