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雨来得很急,伴随着隐隐轰鸣的雷声,砸在晋国公府朱漆大门前的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此时已是戌时,府内灯火通明,但是一片沉寂。来往的下人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惊扰了那位正在养病的主子。
廊下,小丫鬟端着冷掉的参汤,担忧地对老管家低语:“忠伯,世子爷还是不肯用,这都第三天了。”
忠伯叹了口气,望了望那扇紧闭的门,摆摆手让她下去了。
门内,是与外头揣测的“病弱绝食”全然不同的情形。
“衔青,衔青……”一道被刻意压低的声音顺着窗缝传来。
紧接着一个梳着双丫髻的侍女悄悄走进屋内,将手上的食盒放下。
“噼啪”一声,被剪短的灯芯扑闪几下,随即屋内又充满了光,照亮了倚在软榻边那人的脸。
宋峣只穿了件素色暗纹的里衣,墨黑的头发散在肩头。
带着湿气的风从半开的窗户外渗进来,吹动他额前的几缕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一双如星的眸子。
“公子,你还要在屋里待多久啊?”衔青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葱油面端到桌上,招呼宋峣赶紧用膳。
宋峣随意地将头发束起,搅了搅面,抖落的葱花铺撒在酱色的汤上,金色的油花将葱一裹,香气扑鼻而来。
他捞起一口面送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腮帮子鼓动几下便下了肚,这才漫不经心地开口道:“告诉李叔,过几日我亲自去他摊上吃。”
宫里也是时候来信了。
就在前几日宋峣在巷子里堵了徐希荣,狠狠揍上一顿,又断了他一条腿。他爹礼部尚书徐雍在御书房一把鼻涕一把泪,状告宋峣目无法纪、藐视君威,非要陛下从严惩治。
自父亲离家后,晋国公府势微。宋峣有如今的待遇,全靠宫里那位还念着和晋国公年少时的情分,才对他多有纵容。
但宋峣也知道,这次动静闹得大,陛下不可能完全不顾及徐阁老的面子,总要敲打他一下。
“公子,”护卫惊风的声音伴着雨声,自门外响起,“宫里来人了,是陈大伴。”
宋峣挑眉,挑了件青色常服,慢悠悠地踱步出去。
传旨的是大太监陈安,他满脸堆笑,态度恭敬。见着来人先是念叨了几句“清瘦了、受苦了”诸如此类的话,才宣读旨意。
“晋国公世子宋峣,年少冲动,行为失当。然念其年幼失恃,朕心甚怜。为免其荒废光阴,特旨命其入齐岭书院,修身养性。”
陈安笑着将明黄卷轴递过来,说:“世子爷,为着您的事儿,万岁爷这几天可是头疼。正巧江先生也在,便提议让您去书院静心,也算给徐阁老一个交代了。”
宋峣垂着眼,恭顺地接过圣旨,但抿紧的嘴角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江辞!
这个伪君子怎么阴魂不散!
宋峣心底冷笑。要不是亲眼看见这人人称颂的“江先生”,面不改色地收下一匣子金银,他真得被那张光风霁月的脸给骗了。
这么着急想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是方便拿捏他这张嘴?
果真是小人行径。
心里瞬息间转过无数念头,但面上只是虚弱地笑了笑:“谢陛下隆恩。”
送走陈安,宋峣脸上的“虚弱”瞬间一扫而空,眼中满是锐气。
“惊风,备马。”他扯下身上那件显得过于文弱的青色外袍,随手丢给侍立一旁的衔青,“乌云踏雪,最快的那匹!”
“公子,天色这么晚了,这还下着雨……”
“下雨怎么了?”宋峣打断他,嘴角勾起随性的笑,“我已经迫不及待要和江先生‘修身养性’了。”
雨势未停,反而更密了些。
宋峣一人一骑,踏破满城烟雨,直奔京郊齐岭山。
玄色劲装被雨水打湿,紧紧贴着少年的身躯,勾勒出流畅而富有力量的线条。马蹄溅起泥水,肆意张扬。
当他穿过一路牌坊,抵达书院正门时,已是清晨。
宋峣勒住马,眯眼打量那扇紧闭的大门,丝毫没有下马通传的打算。
他猛地一夹马腹,身下烈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扬起——
“轰隆!”
结实沉重的大门,竟被他直接策马踹开!木屑混着雨水,四散飞溅。
巨大的声响惊起一群飞鸟,打破了书院的宁静。
灰墙黛瓦间,几株凌霄花缘墙而上,枝干交错。橘色的花浸润一夜的雨水,竟冲淡了几分炽烈。
正因如此,宋峣最先看到的是花下那人,如一滴水墨晕在工笔画卷当中。
一把青竹油伞,一袭半旧靛蓝直身,身姿挺拔如修竹。
听到破门的巨响,他缓缓转过身来。
伞沿微抬,先露出线条干净的下颌,然后是薄厚适宜的嘴唇,挺直的鼻梁,最后是一双眼睛。
眸色很深,像池底嵌着的黑石子,沁着水光,却是冷的。
此刻这双眼里只是静静地看着高距马背、满身湿透却恣意张扬的宋峣。
四目相对,只有花叶摩挲的沙沙声。
一个浑身滴水,锐气如刃,带着挑衅不耐。
一个衣衫洁净,神色疏淡,仿若拒人千里。
江辞的目光从宋峣湿透的衣衫和泥泞的靴子上掠过,定格在他灼亮的眼睛上。
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宋凌玉。”
“书院规矩——”
“行止有度,衣冠整洁。”
宋峣嗤笑一声,反手抽出一根乌黑马鞭。
“啪!”
湿漉漉的地面上瞬间卷起一串水花,几道泥点溅上江辞的衣摆,布料浸深了一片。
江辞眉头一蹙,带着不容置喙的力度,说:“世子请留步。”
“怎么?”宋峣挑眉,“这就受不了啦,要赶我走?”
“不敢。”江辞语气依旧平淡,“书院规矩,入门需步行,以示对先贤的敬重。”
江辞身形未动,却恰好挡住了去路。
“世子既入书院,便需守书院的规矩。”
宋峣眉心一跳,心下不耐,便松开缰绳,自顾自地朝前走去。
“郑司事。”江辞唤道。
一个穿着灰布长衫、面容精干的中年人从廊下快步走开,躬身应道:“山长。”
“带宋世子到三意斋安顿。”江辞吩咐,语气淡然,“一应起居,按书院章程办理。”
郑司事面露难色,迟疑道:“山长,三意斋那里……”话到嘴边,见江辞神色未变,终是咽了回去,转向宋峣道:“世子,请随我来。”
所谓的“三意斋”,深藏于书院东北角的竹林深处。屋内陈设简单,唯独窗外,千万竿翠竹得见雅意。
宋峣挑剔地打量着四周,语气不满:“就让我住这儿?”
“书院所有学子住处皆是如此,一视同仁。”郑司事解释道,并向他一一介绍书院的日常作息。
宋峣挥挥手,不愿再听。
郑司事躬身退下,轻轻带上门。
屋内只剩下宋峣一人。雨过天晴,他看着窗外苍翠竹林,眼神沉静下来,与方才判若两人。
他走到书案前,手指拂过光洁的桌面,指腹半点不留尘。心中不屑,这江辞也是惯会讨巧。陛下那里好交代,又不至于得罪自己。
不过,他不在乎。
与此同时,无因斋内。
一双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从水盆中抬起,轻轻抖落两下,却不见有一滴水落在外处。又取下一旁的手巾擦拭三下,再整齐地叠放回去。
雨后的阳光多了柔和,探过半开半阖的窗子,温柔细致地披在江辞身上。
他微微垂着头,将一枚造型奇特的指环套入食指。接着挥开一件鹊灰氅衣罩在身上,双袖一振,满室生风。
随后,便转身出门。
茶室中正端坐着一位温文儒雅的中年男子,他望见门外来者,竟是立马起身拱手作揖:“江先生。”
江辞回礼,淡淡笑道:“恕在下失礼,劳方大人久待,请坐。”
落座后谁都没有开口,江辞抿了口茶,抬眼望着对方。
饶是方知林在官场摸爬滚打数十年,见过迂夫子,也撞着油滑头,却也招架不住这如同细网一般的目光。
一个月前他向江辞自荐,希望能够来齐岭书院做讲书,也是跟今天一样的场景。
最后江辞才说了句:“方公乃翰林清流,智周万物可以为帝师,学问德行俱是上乘,如今愿意来齐岭书院讲学,在下万没有推辞之理。”
方知林轻咳一声,正欲说话,不料倒是江辞先开了口。
“想必方大人平日也是公务繁忙,在下考虑再三,可否请大人每月的中旬来书院讲书。”
方知林闻言怔愣,怎么和上次说好的不一样?他确实“公务缠身”,此行的任务便是要留在齐岭书院。现在倒好,他怎么就变成了临时工?
“江先生,齐岭书院自前朝成立至本朝已有百年,是无数读书人仰慕的圣地,能够在这里学习是殊荣,在这里讲学亦是。若能与江先生这样的八斗之才长久共事,更是方某之幸!”他不禁捏了把汗。
江辞眨了下眼,隐去一丝嘲弄,再抬眼时便还是一副平静的模样。
“齐岭书院之所以不受朝代更迭的影响,是因为它不在朝廷的管辖范围内。”
外头的阳光被云层遮挡,天空泛出墨色,江辞稍稍往前一探,盯着方知林的眼睛,压低了声音。
“所以这里,只会有‘先生’,不会有‘大人’。”
方知林很想体面地微笑,但最后只能扯出一个古怪的表情。
“江无因!你别忘了你是如何有今天的,要不是……”
“劳烦方大人回去带个话。”江辞端起杯子,打断方知林的话,“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一向独来独往,不喜与人共事。”
这时,一个书童举着蜡烛进来,将屋里的灯悉数点亮。
方知林局促的神情彻底暴露出来,虽然没有挑明,但他知道江辞是在警告他,甚或是提醒他背后的人,不要试图控制自己。
江辞直了身,又是冲对方一笑。
此时面对着江辞,方知林只感受到强烈的压迫,仿佛自己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
“书院事务繁忙,不如……”
“方某这就告辞了。”方知林如获大赦般起身离去。
“恕不远送。
“方先生。”
江辞摩挲着尚有余温的杯壁,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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