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身素白,衰布冠,绳麻缨,菅草屦,与往日的锦衣华服大相径庭。
昨日的一场雨还留有余韵,不见晴好,在阴雨天气里,那人面目衣靴皆是惨白,亦是叫人觉得刺眼夺目。
李诏吞了口不适,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着了一身丧服。
她不知道眼下的处境为何会这么凑巧,巧到惯用静言庸违示人的李诏也根本掩饰不过面上的尴尬。
脑中回响着一句府上马夫李宝不省心的叫嚣,可如今看来,真当是讽刺极了。
李诏愣了半晌,有些为难,侧身避开了半个身子。一直以来脑中的顾虑如今成了凿凿的事实,更难排解,她屏住呼吸,心底有些悱恻地说了一句:“节哀顺变。”
看似克制,清冷疏离。
而元望琛却停住了脚步,眼中充斥红色血丝,想是经历一夜变故,精神气亦大不似往常,再怎么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君都被浇淋成了戾气十足的模样,更何况他平日里便不好得罪。元望琛猛回过身来,一把扯住李诏的上臂袖子,轻笑了一声,尽是不屑:“别装模作样了。”
李诏被少年的蛮力抓得手臂有些吃痛,皱了眉头:“现今我二人结了什么怨?你与我算什么帐?”她晓得说话分寸,不敢提起从前,只会令自己内疚,于是加重了“现今”二字,似是要与从前的自己划开一条界限。
我已经变了,就请既往不咎吧。
“你父亲为官处处压人一头,排斥异己,虎狼之心昭然若揭;你姨母在宫中作威作福,何人不是她眼中钉肉中刺?你姑父百般刁难,军改后,淮南元氏本就举步维艰,却依旧被落井下石。”元望琛咬牙道,“昨夜雨中马车相撞,我未能见到我娘最后一面。她的死与你家上下脱不了干系,如今你又怎会安好心?是还想予我难堪么。”元望琛眉头紧锁,越发不待见李诏,脱口而出的话语咄咄逼人。
实则父辈的事情,牵连到小辈身上,李诏亦是百口莫辩。
她既然出生在李家,这个氏族给予她他人不能给的,也就相应剥夺一些他人所拥有的。她的心思如何,都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了。
李诏眉间微动,思忖着,有得必有失,这老天爷啊,是真真正正的公平。
吞下不适,她用力甩开了元望琛的手,平声静气地看向他,眼底清明如镜,质问道:“不是你说昨日的,与我无干么?”
既然如此,那为何要迁怒到她身上?
元望琛有些哑然。
他自觉在争执的时候,可比不过李诏伶牙俐齿,也没这么快地转过弯来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位权臣的长女李诏,与她父亲极为相像,在场面上待人接物识趣有礼,是几乎叫人找不出毛病来诟病的。
“李诏,你一家小人,善恶有报,你且看着。”元望琛手心握拳,没好脸色,只能忿忿道。
善恶有报?
李诏闻言眼皮一跳。
“莫说气话,还小孩儿心性。”她听闻此话伤及李家上下众人,自然不愉快。但因元望琛方成一失怙之人,她根本也懒得与他再计较,只当先前的关心成了驴肝肺,“佟博士过会便要去讲书了,迟了来不及了。”她晓得此时他来学堂,也不过是为了告一段时间的丧假,于是作最后一次好意的提醒,而眼下倘若被人听见这段对话,也只会被认定是元太尉家的公子无理取闹了。
二人在走道之上,离授业的厢房不过一层木板的距离。李诏做足了姿态,为的就是给他人听一听看一看。
元望琛愤然离开,后脊却生凉。
于他来说,母亲在宫中猝然身故,众嫔妃听之闻之却不敢言的原因不外乎有三点。
其一,杀人者位高权重,从来便没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的道理。
其二,死者身份地位难言,宫妃亦畏于权势,怕后殿事影响前朝事。
其三,禁军出动,牵扯之人众多,大伙儿自顾不暇。
他心底有一番自己的判断,只因自己身处弱势,无处宣泄。虽父亲是太尉,却是一个极其虚的虚职。
靠着母亲一己之力,向官家讨来的,一份虚职。
而如今她被人迫害致死,他却无法名正言顺地求一个公道。
身为他儿子,更是叫人感受到切肤般抬不起头来的痛切与羞耻。
不足与外人道。
可仅有李家知晓这原先事情的始末,他们是作壁上观者,还是暗中的推手呢?
*
小人?
李诏不认同这个说法。李家向来堂堂正正,几代忠良辅佐帝王。
恶人?
李诏不觉自家有什么大错的地方。
父亲并非良善,却也不会作出伤天害理之事。大家一朝为官,不过就是为了讨口饭吃。至于谁讨得多,还是要看那人多本事。
本就是多劳多得的理儿,哪有一视同仁的平均呢?
那岂不是努力皆白费?李诏不认可朝堂散尽国库银两去养一批好吃懒做便得俸禄的百官大臣。
善恶有报?
李诏关联起自己一月来晕倒了两次被送去医馆一事,倒是有些慌了。
倘若老天命运公平为真,倘若业障因果为真。她若无事,又怎会生非。
这个平白无故的晕厥,到底是个什么由头?
出了学堂门,婧娴已经在外头候着了。
李诏倒是有些惊讶地看到她在此,但也没多言语,见了她,第一句话却是:“婧姨,您瞧着我是个恶人么?”
“怎么说这糊涂话呢?”婧娴帮李诏提起了书,笑嘻嘻地道:“姑娘在我心里,是贴心的棉袄呢。哪里会与恶人挂上钩呢?是听了什么闲言碎语么?”
李诏摇摇头:“知我者,婧姨也,晓得我今日会告假,早早备好车马了。”
这下轮到婧娴摇头了:“不是我猜的准,而是老爷退朝了,派奴婢接你回府呢。”
*
若说自家祖母凡事看得通透,万事逃不出她的法眼,自家父亲也是神明无所不知,掌握自己所有的行踪。
那么医馆的事,她父亲看来是知道了。
李诏有段日子觉得在这天罗地网之下活得累,然而时间一久,也就习以为常了。
这说到底的关心,实际上是一种掌控。
被婧娴送去了父亲的书房,李诏坐在高椅上,晃动着脚等着李罄文发话。
“坐姿。”李罄文对李诏不知道从何习来的习气略微有些不满。
李诏只可停住,做回姝女模样。
“我替你请了三日假。”李罄文看向他这个女儿,道:“医馆这边同我说了你的情况,先休养几日,不可怠慢。”
“父亲可清楚是什么病?需要如此大动干戈么?”李诏不肯放过李罄文面上流露出来的一丝颜色。
无奈她并瞧不出什么门道儿来,只听他道:“过会太医署会来人再替你诊一诊脉,你就不必外出了。”
李诏心中有了几分考量,抿了抿唇:“那么中秋还去宫里么?”
李罄文一顿,眼底沾染上些许疲惫,看着李诏问她道:“你想去么?”
“姨母早一个月前便嘱咐我一定要去。”李诏想了想,“但倘若是遇上急病,是不是就可不必入宫了呢?父亲若是不想我赴中秋宴,为何不在祖母面前直接令我陪着她呢?”
“谢儿还小入宫不便,你祖母也不欲同去。”李罄文道,“而你长大了,也懂得辨是非了。有没有急病,也要医官说了算。”
李诏明白再不可驳斥皇家的颜面,因而祖母也知李诏她不可不去。因她长大了,是而在肩上也必须担一些责任。
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
她点了点头,道:“我晓得了。”
李罄文揉了揉眉头,看了眼垂头的李诏,心中不忍,念着她不过亦是一个孩子:“中秋的筵席礼部筹备了许久,听闻膳部备了丹桂玉露羹,是每人一碟的赏赐,若你欢喜,下次叫莲婶也做一些。除了歌舞还有万树花灯,兴许你与沈绮结个伴也好。”
“姨母定要唤我过去与檀姐姐说说话。”李诏弯了弯眼儿,闷闷笑道,“我都不晓得同她说些什么好。”
李罄文嘱咐道:“万事不要与她争便好。”
这时书房被敲了三下门。
“老爷,太医署的医官到了。”
李罄文放下手中的文书:“请他进来罢。”
梨花木的房门被打开,地面上的窗格的影子被敛起。李诏还没站起身子,脚落了地,侧头向外头看去。
映入眼帘的首先是跨入门槛的一双黑缎靴子与石青色的下摆。
抬头定睛,才发觉竟然是那天在医馆里责备过她的那位年轻医官。李诏有一些不屑,却努力压制住,未表露出半分。
“管医丞。”李罄文与之点过头,看向李诏,“这是小女。”
李诏颔首,装作并不认得的模样,而管中弦也在看到李诏面目稍怔之后,恢复如常。但听李罄文与管中弦无话找话地寒暄,话语中好似对之还有几分敬意,叫李诏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医丞是什么来头。
“父亲,”李诏中止了二人的谈话,“太医署病患众多,管医丞难免忙碌,眼下得空,不若早替我诊治,好回医馆救死扶伤。”
自幼生长在达观显赫之家,李诏也与京中其余高门贵族的姑娘一样,多少有着几分任性。
在父为子纲的伦理下,在外人面前,打断父亲的话语,亦是一种大不敬。
然李罄文没有上纲上线地发作,好似李诏的行为无伤大雅,略沉吟道:“有劳管医丞了。”
管中弦拿出丝绢,递给李诏,她熟练地将之打开,露出一截手腕,铺在掌心与小臂之间。
隔着一层薄如蝉翼的丝绢,管中弦撩起袖口,伸出手指,指尖搭在李诏的左手腕之上。
凝神细听,感受指腹之下脉搏的跳动。
用时许久,却一脸凝重地道:“另一只手。”
李诏便又乖乖伸出右手来,铺好了丝绢,再等管中弦道出异常之处。
李罄文则在一旁,观着医丞诊治,小心地不发出声音。见管中弦挪开手一派若有所思的模样,便问了一句:“如何?”
管中弦蹙了眉,与李罄文道:“无碍无常。”
现在的小元同学还是太嫩根本就不是小李的对手
原谅成熟度超高的初三女生以及小学鸡心智的元望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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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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