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照看着桌上平铺的舆图,也同样头大如斗:“除非能哄得他们出城作战,破了城门,不然……褚某也束手无策。”
但显然,自从褚照使计,令人一箭射死了那个为首的首领,一举收回三县之后,那群人便固守在最后一个乌伤县县城,不肯再出了。
刘守备当然知道暴徒固守不出,他们就毫无办法,只能等他们弹尽粮绝。可是被那群暴徒作为大半夜的乌伤县,里面可也有大梁朝的子民!
这叫刘守备如何忍心,看他们受此场灾难?!
褚照也不忍心,他绞尽脑汁,想着主意。
“褚大人……”
“刘守备……”
两人异口同声。
褚照一顿,道:“还请刘守备先说。”
刘守备也不客气:“朝廷那边还没有消息吗吗?”
他失望地看到最近他越发信任的庆泽县县令摇头,表示没有。
刘守备勉强笑了笑:“想必还要一段时间。褚大人方才想说什么?”
褚照道:“本官刚刚想着,你我近来只是一昧地镇压叛乱,抚恤百姓,却从来没有问过暴乱的起因。”
刘守备的心一动:“褚大人的意思是……”
“监牢里还关着不少罪犯。是时候,让他们说说话了。”
……
从军营中出来,褚照揉了揉太阳穴,总疑心自己再这么操劳下去,发际线就要开始往后移。
“把那加减六味地黄丸抓几方来。”所谓的加减六味地黄丸,取熟地、山萸肉、旱莲草、制首乌等药物,以水煎熬,去渣取汁而成,乃《经验方》里防治脱发,使毛发健美的良方。虽然说县太爷现在的头发还乌黑发亮发际线也没有半点后移的趋势,但万一未来脱发呢?不可不防患于未然。
想到同样操劳的刘守备,褚照以己度人,十分慷慨地说:“届时给刘守备也送一些去。”
身边随从记下此事。
回到府衙,褚照刚喝了一杯茶,就听同知禀报了方家大公子请求见他一面的消息。
方家大公子?
“就是大人此前在平阳县,与大人共历惨案的那个方大郎。听说后来他为了家业,没有再去参加科举,而是回乡开了个学堂做教书先生……没想到原来是金华人。”明直在旁边提醒。
褚照终于从自己的记忆里翻出那么一个人。却说那方家大公子,单名一个解,字宏达。褚照对他的印象是,为人义气正直,乃耕读世家出身,家风极严。说起来,也算得上是褚照的同窗好友,俩人共历平阳县惨案后,交情更是不浅。
“宏达竟然也在金华府吗?”褚照念及往昔的情谊,决定见方解一面。
时隔六年,曾经奉师命往各地游学增长见闻的意气少年,已经成长为一名处理暴乱游刃有余的巡按大人;而当日单凭义气,就与少年一起调查那场暗无天日的灭门惨案的州学学子,也成长为方家顶门立户的梁柱。
方解在明直的引领下进了府衙后衙,褚照起身相迎:“宏达兄,多年不见,近来可好?”
方解连忙要还礼,正要说什么,甫一望见眼前青年的模样,却不由愣住。
窗侧的光,明晃晃落在那人脸上,如此晕染出一圈恍惚的光晕。
依旧是令人目眩神迷的美貌,甚至比之六年前更加让人不敢直视……少年的轻纵肆意似乎从他身上洗去了,更添了三分为官的威仪庄容。那一双以往看来只觉得轻佻多情、难以信任的桃花眼,如今懒怠一瞥,便让人觉得沉重得喘不上气来。
方解心下才要惴惴,褚照笑起来。
莫名的,方解意识到,站在眼前的,还是当年认识的少年郎。
才要出口的“大人”,不自主换成:“定安!”
言罢,瘦削身形已是软倒在地,嗓音哽咽难言。
褚照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扶:“这是作甚?宏达兄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方解哭得说不出话来。
明直也吓了一跳,连忙宽慰:“方大公子,您有什么冤屈,直说就是。”
“是啊,宏达兄。”请原谅,褚照从未见过方解如此失态的模样。哪怕当年牢狱之灾,受奸邪威胁,方解也慷慨言辞,不曾低头一次,更别说哭成如今这模样。
方解哭了这么一会,自己倒是先不好意思起来。他擦了擦眼泪,深吸一口气道:”无妨。只是甫一见到定安,一时情难自禁。”
褚照笑道:“若是无事,快快起来。”
又命明直去打水来,拧了帕子,递给方解。后者拿帕子擦了擦脸,窘然道:“倒是让定安看笑话了。”
“让我看笑话怎么了?往日让我看去的笑话,还算少了?别的不说,宏达兄一脚跌进了牛粪里的事,我可还记得一清二楚!也不知道嫂夫人知不知情!”说起往事,明明是为了让方解宽心,到后来方解宽心不宽心不知道,褚照自己倒是乐不可支。
方解脸一黑,一脚跌进牛粪,那绝对是他一生都不愿意回想的黑历史!
看到老实人想骂人但又没法骂的模样,褚照笑得前仰后合,故意又要逗:“宏达兄怎么不理我话?莫非嫂夫人还不知道这件事?”
如此得寸进尺,老实人也忍不了啊!
“也不知道那日是谁……”方解幽森森说,“唱了出《贵妃醉酒》,就被洛王爷的妻弟看了去,喝下了蒙汗药,就差一点点……”
褚照:“……”
“错了错了!”他连忙打断,“宏达兄大人有大量,且饶过定安这一回吧!”
就算他当日登台唱戏,是为了引出凶手,但褚照还是不愿意去回想!尤其是被蒙汗药药倒,若不是颜师兄来得及时,他险些就被一个男的轻薄的事情!
这次可没有什么被认成女的的乌龙,又不是傻乎乎的卞城王,那洛王爷的妻弟可实实在在有着龙阳之好!
阿弥陀佛,真是该死。
这两个手上互相握着对方黑料的“好友”,眼神噼里啪啦厮杀一阵,又若无其事地将话题引去了别的地方。这样一来,生疏倒是散去不少。
方解喝了一杯茶以后,才跟褚照说起来意。
褚照这才知道方家大部分的妇孺,尤其是方解的母亲和幼弟全都在乌伤县。方解恳求他一定要早日将乌伤县镇压,若有需要,方家一定会鼎力相助。
显然,方解也听说金华府官员因为朝廷诏令迟迟不下,便又心思浮动的事。
褚照先谢过方解好意,然后郑重承诺自己一定会竭尽全力,收回乌伤县。方解这才放心,遂应邀留下来吃过午饭才走。
“如何?”方夫人急匆匆地走出来。
回到家的方解,握住她的手:“大人已经答应了。”
方夫人的眼泪不住滚下来,只连声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送走了方解,褚照轻轻吐出一口气。
“大人?大人这是又准备去哪?”
明直看见褚照起身,连忙也站起来,准备去套马车。孰料褚照摆手:“不要马车。叫上其镜,都陪我去西城走走。”
明直一顿,然后“嗳”了一声。
西城在经历那场火灾之后,还没有恢复元气。
烧焦的断壁残垣旁,衣衫褴褛的百姓们挤在一座座低矮的棚户里——这些棚户是临时搭建起来的,顶多算得上是个遮风避雨的场所,也不是一家一户,而是有一个算一个全挤里面,环境肮脏发臭。暂时管理这一带的里长显然对此毫无办法,活都不知道怎么活了,还哪顾得上干净不干净呢?
褚照一路过去,一双双眼睛只是灰暗麻木地往外一瞥,然后就又不作声了,好像一尊尊的木偶。
他的脚步越来越沉重。
在他治下,还未来得及抽出手安置的百姓尚且如此,何况那群在暴徒手底下的乌伤县的百姓?
“马上就要冬天了,这样可怎么过活呢?”褚照喃喃。
其镜说:“尹同知倒是说过,可以将他们迁往附近的道观佛寺暂住。等到开春,再集结人在西城重新建房。”
“太慢了。”
明直想了想:“大人可是在忧虑粮食的问题?”
褚照没有说话。
其镜也忍不住叹息:“也不知道京上到底是什么情况,怎么还不将诏令颁布下来?要是有诏令,那些个官吏富户就没有阻拦的理由,大人也就能名正言顺开仓放粮了。”更不至于这样束手束脚。
“庆泽县怎么样了?”褚照轻声问。
“崔师爷传来消息,说是冬小麦有些被冻着了,收成看着不太好。对了。”其镜想起来,“大人可还记得李楠和?崔师爷在信里大力夸赞了此人,他想出来的计算办法,让县衙在整理旧年税务时省了好大的力气。”
褚照听着庆泽县的事情,嘴角忍不住带出了笑容。
几乎要忙成陀螺的他,也只有在听到庆泽县的一二事时,才会感到片刻的放松。
明直和其镜都知道这一点,因此总是催促崔鹤写信过来,好有东西在大人稍微闲下来的时候说给大人听。褚照一边听,一边下定决心。
发际线后移又怎么样?
大不了他一天喝三次加减六味地黄丸,再吃一堆黑芝麻。
他能把原本乱得一团糟的庆泽县打理到如今的井井有条,自然也能将金华府再打理出生机来。首先便是西城的这些无家可归的百姓,再然后就是才经历过暴乱、如今正惶惶不安的丰安县三县,还有乌伤县……
褚照目光灼灼,朝廷迟迟不下任命又如何?他既然领了这乌纱帽,便要担起对百姓负责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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