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见到了母亲。

母女相拥而泣。

母亲打量着高墙内的宫殿，细细看着女儿的面庞，紧紧握着女儿的手，道：“看到你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我很好。”嫦娥才开口，便忍不住抽泣，不知是因为见到了思念的母亲，还是因为想到了曾经的生活，眼泪止不住的落下。

小宫娥奉上茶盏，机灵的劝说：“老夫人，您如今也亲眼见了，该放一万颗心了。大王对待王后娘娘，日月可鉴。您瞧我们王后吃的用的，穿的戴的，您再瞧我们的屋舍院落，还有院里的花草溪流，这只是能瞧见的。还有许多瞧不见的体贴心疼呢！就说院里的桂花树，那是大王知道娘娘喜欢，特意寻来的，再过些日子，入了秋，娘娘就能见到满树桂花，闻到清雅花香了。”

在小宫娥的絮絮叨叨中，母女二人相望着，终于止住了眼泪。

母亲拍拍女儿的手，道：“如今不比从前。”

嫦娥轻声道：“从前，我拥有的是自由，我可以去探索任何想要探索的，我可以去学习任何我想学习的。从前的我，是一个人，是一个拥有家，是一个有信心带领全族走向未来的，拼命努力的人。现如今呢？我被困在高墙内，成为一个男人的所有物，被反复告知，哪些事是男人们做的事，哪些事是女人们才会做的事。我仿佛不再是一个人，我变成了一个女人，一个什么也无需做，只需空有美貌的女人，一个被无形的枷锁捆住的女人。我就像是院内那棵桂树，我本该在广袤的天地间生长，却被困在高墙围成的笼内。不该如此啊！母亲，天应该是广阔的，而不是四四方方的。人应该是平等的，不该因性别而不公。”

母亲的手握紧了女儿的手，许久，母亲松开了手，无奈道：“如今不比从前。”

“还来的及，母亲，一切还来的及。我们可以的，我们可以努力回到曾经。”嫦娥道。

母亲的眼里燃起希望，又很快暗淡下来：“嫦娥，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不是的。”嫦娥的心，被这句回不去刺痛：“母亲，你想想，那么多次，我们凭借智慧，击退了外敌。这次我们败，是因为他们的背叛，因为我们没想到，会被最亲的人背叛。如今，我们看清了，我们可以想办法，击败他们，赶走他们，回到曾经那样的生活。”

“事情并非那么简单。人心散了，便很难再聚到一起。”母亲道。

“可以的，母亲，一定可以的。天下间的女子怎会不懂我的心意？不仅我们部族，还有千千万万的女子，被性别困住的女子，身不由己的女子，向往自由的女子，她们都会聚到一起。我们会聚到一起，团结起来，让一切都回到曾经。”嫦娥激动的拉住小宫娥，问：“你快告诉母亲，那天你同我说过的，你答应过我的，你愿意跟我回家。”

小宫娥听不懂王后娘娘在同母亲讲什么，她见王后娘娘那般渴求的看着她，又听到回家二字，便想起曾经那番话，立刻说：“嗯，我愿意跟着王后娘娘，王后娘娘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母亲，你听到了吗？天下的姐妹们，会站在我们身旁。就像那些男人们，会为了权利，为了土地，为了财宝而厮杀那般。女人们会聚在一起，大家会聚在一起，为了自由，为了平等，为了活下去。”嫦娥道。

“嫦娥，我们已经是幸运的了。”母亲开口：“你便忘了曾经吧。大势所趋，你该学会接受。”

“母亲，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嫦娥感到难以置信。

母亲再次打量了金碧辉煌的宫殿，看了眼满是活力的女儿，道：“在这不幸之中，最大的幸运，便是我的女儿遇到了良人。你那般倔强，那般孤傲。我一直满腹忧心，担心你的挣扎和不甘激怒他，担心他对你失去耐心，担心你会像那些姐妹们一样……”

嫦娥惊恐的问：“她们怎么了？母亲，族内的姐妹们怎么了？”

母亲深吸口气，她显然不愿提起：“她们自然不甘，不甘从自在的人，变为任父兄处置的物品。一次次反抗，一次次失败。亦有寻得良人者，夫妻情深，互帮互助。但亦有坠入狼窝者。她们被折磨的已不能称之为人。甚至，被锁链囚住，被困在猪舍，衣不蔽体，精神恍惚。她们已不是人，只是一个诞下男孩的工具。”

“他们怎能如此？他们怎会这般凶残？母亲，曾经我们是如何待他们的？而他们一朝得势，怎会连畜生都不如？”嫦娥心痛道。

“曾经，我们都是人，我们敬仰着神明。如今，哪怕是最平庸的男人，在面对女人时，也自以为是半神。”母亲道。

“母亲，我们要救我们的姐妹，我们不能任由他们如此下去。”嫦娥道。

母亲的眼神里满是心疼，看着女儿亮晶晶的眼睛，她不得不戳破事实：“嫦娥，你知道我为何能免遭磨难，好端端的活着，甚至备受尊重么？”

嫦娥理所当然的答：“因为你是长者，你是族落曾经的领路人，你有智慧，你值得被尊重，值得被尊敬。”

母亲摇摇头：“是因为你哥哥，因为我是他的母亲，因为我有儿子，因为我的儿子手握权力。所以，在这场灾劫中，我可以毫发无伤，我可以备受尊敬。在族落中，不仅我有儿子，在族落中，不仅只有你哥哥一个孝子。”

“母亲，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嫦娥问。

“你说要姐妹们团结起来。可那些同你一样不屈不甘者，被困在猪舍，吃着猪狗的食物，不停的生着孩子，她们已被折磨疯了，她们没办法帮你，因她们连自己脖子上的铁链都挣不开。而那些被尊敬的，有力气的，是母亲，或者说，是有儿子的母亲，她们享受着荣誉，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她们虽是女子，但已不是纯粹的女子。她们享受其中，她们不会帮你，甚至，她们会厌恶你。”母亲道。

“母亲！”嫦娥感到难以置信。

“孩子，想开点吧！我的孩子。”母亲道：“不要再固执了。学着接受，学着做一个贤妻良母！”

“母亲！”嫦娥觉得有千言万语，却都卡在喉咙深处，无法说出。

“孩子，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我又何尝不难受呢！”母亲道：“那些男人们只能依靠女子才能孕育生命。他们疯狂的迷恋着所谓的血脉传承。在这种境遇下，女子们都被迫成为生育的工具，一胎又一胎，只为生下儿子。你是想要做个被敬爱的母亲，还是想要做个疯疯癫癫待在猪舍里的母亲？你是我的女儿，我不想看你受苦。听母亲的话，做个贤妻，为你的丈夫，生个儿子。”

“母亲！”嫦娥忍不住后退，她感到寒意，感到恐惧，恍惚之间，她只找到一句话：“你疯了！母亲，你疯了，你们都疯了。”

“我知道这很难接受……”母亲上前，想再次拉住女儿的手，却被甩开。

嫦娥闪躲着，她甚至快要倒下：“母亲，你不要再说了！这世界上哪有什么贤妻良母？只有贤奴良隶罢了。”

“你不要用这种看背叛者的眼神看我，我是你的母亲，我没有对不起你，往日，我培养你，我教导你成为族落合格的领路人，我善待你，我偏爱你。如今，世道变了！如今，你哥哥才是族落的依靠，你哥哥才是被时代所接受的领路人。我没有背叛你，我只是顺应时势，我只是不愿再看到失败的反抗，我只是不想再看到女子因反抗而备受折磨，而流血牺牲。你被你的丈夫保护在华丽安全的金笼内，你没看到这些日子，族落里发生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嫦娥，算了吧！忘了过去吧！我是你的母亲，我只想你好好的。”母亲道。

“母亲，你没有背叛我，你背叛了你自己，你背叛了那些致死坚守的先祖，你背叛了那些被折磨到发疯，那些流血甚至牺牲的姐妹，你背叛了未来会出生的女孩。是你的抉择，是你们为了贪图一时的偷生和虚伪的敬爱，是你们面对儿子的心软退让，将未来千千万万的女子变成了物品。是你们亲手将她们从人的位置拉下，是你们亲手将她们变成父兄牟利的物品。母亲！这个世界疯了，男人们疯了，他们变成了发疯的刽子手，你们，就是给他们递刀的帮凶。”嫦娥道。

“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这需要一个过程……”母亲还想上前拥抱崩溃的女儿，她想安慰痛苦的女儿。

嫦娥推开母亲，她嘶吼道：“走啊！你走啊！你不再是我的母亲，你是哥哥的母亲。”

看到如此情景，小宫娥忙上前去，她扶住摇晃的母亲，搀扶着她往屋外去：“老夫人，王后娘娘还没准备好生宝宝呢！大王甚是宠爱娘娘，一切都听娘娘的，不会为了生育之事为难娘娘。老夫人，你就放心吧！我先送你离去，等日后，娘娘想开了，想要给大王生王子了，自会记起老夫人的劝说，自会感激老夫人。”

小宫娥听不明白这场争吵的意义，但她单纯的分析后，认为，这是因催生而爆发的争执，机灵且贴心的她，安慰着要离去的母亲。

这场见面，使嫦娥心碎，仿若是最后的光也熄灭了，她独身一人，站在无尽的黑暗之中，无助和心酸纠结在一起，变成无用的痛恨，伴随痛恨而来的，还有因无能而诞生的深深自责，这些感受纠缠在一起，横冲直撞，终于冲破她的心口，使她疯狂，她不许任何人靠近，她将自己关在屋内，屋外的人只能听到哭喊声，和东西落地破碎的摔打声。

参考一

论文《中国东周中原地区男权社会的兴起与饮食结构的转变》

性别考古学研究结果表明：东周时期由于中原地区男权社会的兴起，社会文化“规定了”男女不同的食谱，女性饮食质量更差（与猪狗有相同之处），本来与男性身高相差无几的女性开始变得越来越矮。——山东大学董豫教授

参考二

最平庸的男人面对女人也自以为是半神。——《第二性》法国思想家西蒙娜波伏娃

参考三

贤妻良母，只是贤奴良隶。——《中国通史》中国近代历史学家吕思勉

参考四

我自己曾经参与过很长时间的中国乡村调查和中国乡村的各种各样的乡间和扶贫的实践，当时参与选村官的活动，就会发现，在一个行政村中，只要还有可分配的资源存在着，一定有非常激烈的竞选和争斗，最终一定选出男村长。对一贫如洗，只有服务责任的村庄，选出来的都是女村长。我特别强烈的体会到，父权与性别角色的一个现实……我不相信电影这个大船将最后沉没，所以，让这个唯利是图的男性们弃船吧，让女性们接管这个作品吧。——北大中文系教授，电影与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戴锦华老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8章 嫦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