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喜静,独身住在城南的庄子里,庄里除了看宅的护院以及扫洗的仆人,平日少有人来。
苏县令本是外乡人,远来赴任,所以此地并没有多少亲朋好友。今天赴宴的亲朋便大多是外地而来,因庄上没多少客房,被安置到客栈或者府衙入住,免得打扰老太太。
于是,今夜宅中只多了苏明月和李乐滢二人。
老太太拉着二人一直闲话家常,直到夜深,在老仆的劝说下,这才松手放二人回房休息。
李乐滢大概是有些认床,头一回到这庄上有些不习惯,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想起一出是一出,想要夜间散步,消耗一下精神力。
她在院子里逛着逛着,来到苏明月房外,本想去敲门问她睡了没,又怕把她吵醒,于是便将耳朵贴近房门,想听听里面有没有什么动静。她贴了好一会儿,确认没什么声音,正要离开,突然听到什么类似金属打翻落地的声音,接着是一阵细碎的响动声,很快就消失了。
“月月?你睡了吗?”李乐滢小声问。
房间里一片死寂,没有任何回应。
李乐滢正要离开,忽然又觉得奇怪,苏明月体弱,向来睡的浅,那落地响动声音不小,若是平时她应该早就醒了,没理由这么安静。
“她用力拍了拍门,月月,你在吗,我要进来了。”
接着,房间里传出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明显不是女子的步伐,那声音也不是冲着门口来的,李乐滢浑身汗毛竖起,开始用力撞门。
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害怕过,也没有这么急迫的想要做什么,眼下,她只有一个目的——一定要将门撞开。
或许人的潜力真是无限大的,又或许那门栓并未插好,没撞几下,房门真被她撞开,余光瞥见一个黑影从窗户蹿出。
“快来人!”李乐滢高声喊道,迅速冲到苏明月床边,却见她还昏睡着,衣襟散开,衣冠不整,露出大片肌肤,很是凌乱。
床边落满香灰,而香炉则散在地上。
李乐滢一下子呆住,很快又反应过来,冲了过去。
李乐滢一边晃动着她的身体,一边检查着她的衣物,发现除了腰带解开了,下身衣饰完整,她们分别的时间不长,歹徒应当还来不及做些什么。
李乐滢松了口气,帮她拢好衣物,此时苏明月缓缓醒来,似乎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滢滢,你怎么在这里?”
李乐滢有些急切的跟她确认:“你可有哪里不适?”
“为什么这么问。”
“你先回答我。”
“就是有些头晕。”
竟然如此昏睡不醒,必然是用了迷烟。
“除此之外呢,身体其他地方可有什么不适。”
苏明月想了想:“没什么不舒服。”
李乐滢总算是松了口气,定了定神,对她说:“月月,你做好心理准备,接下来我要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她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跟苏明月简单讲述了一遍,又说:“方才我已经叫人,宅中护院听到叫声应该很快会到,等会儿我会叫人去县衙报官。”
苏明月被这番话惊得彻底清醒,听她说要报官,红着眼睛,死死抓住她的手:“不能报官。”
“为何?”
苏明月又重复了遍:“不能报官。”
“若不报官,官府如何缉凶?”
“若是报官,我的名声,我的下半辈子就都毁了。”
“可歹徒并未来得及行凶。”
“光是被歹人闯进房间,解我衣带,便足以毁我清白。
这世间对女子诸多束缚,唯贞洁清白至上,即便是什么都没发生,其他人会相信吗,他们只会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东西,只会觉得是我在撒谎狡辩。
凶徒没有杀死我,可是流言蜚语会摧毁我的一切,我的名声,我的将来,甚至连我的父亲都会受到影响。”
苏明月说着说着,手上的力气不自觉的越发加重,连指甲都陷进李乐滢的肉里。
可李乐滢仿佛没有感觉到疼痛一般,毫无反应,或者说,她在试图以这种方式分担着苏明月的痛苦。
她沉默片刻,看着苏明月的眼睛,似乎做好决定:“既然如此,那我来承受这一切。”
“你想做什么?”
“我来承受那些流言蜚语,我来接受别人的议论审视,我来成为苦主,将之一切诉诸于公。”
“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我们可以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苏明月握住她的双肩,像是乞求一般。
“我做不到,我没办法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我没办法放任恶人逍遥法外,没办法接受可能会下一个受害者出现,我没办法袖手旁观。”
“可你不应该替我承受这些。”苏明月带着哭腔,:“明明是我……”
李乐滢柔声安抚:“没关系的,无论是今天发生的事情,还是你的那些思量顾虑,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你只是被这世界束缚住。可那些东西困不住我,你说的那些我通通不在乎,我来到这个世界,并不想被其他的人的看法左右,我只想为自己,为我所想要追求的东西而活。”
“是什么?”苏明月两眼含泪,问道。
李乐滢想了想,她其实也不确定自己在追随什么,只是希望一切所做一切都能无愧于心。
“眼前对我来说,大概是正义吧。”
还没等苏明月作出决定,护院已经赶到,李乐滢趁苏明月还没平复过来,三言两语吩咐护院速去县衙报官,仿佛此事已经有了定论,不容她再开口反驳。
苏县令带着值勤的李沐等人赶来时已是子夜,听闻庄上出事,内心焦急不安,连衣带都系错了。到了现场,发现苏明月穿着睡衣披着外衫,两眼一黑脚下一软,幸好身旁李沐搀了一把才没倒下。
“出什么事了。”苏县令颤颤巍巍走过去,生怕会听到一些自己无法接受的事情。
苏明月看到瞬间苍老的父亲,红着眼眶怯懦不语。
李乐滢没想到李沐也来了,先是愣了愣,还是决定将事情的经过详细叙述了一遍,不过在她的叙述中,自己是困乏留宿苏明月房中的受害者,苏明月是关心她过来照顾她却意外撞破案情的报案人。
苏县令听后内心有些庆幸,又觉得这种心思十分卑劣,他想起李沐也在旁边,担心李沐同他一样受不了刺激会做出过激的举动,小心翼翼地瞥了眼李沐。
只见李沐听过事情经过后,眉头紧蹙,视线在李乐滢和苏明月只见来回移动,最后视线落在手帕掩面脸色苍白的苏明月身上,问:“请苏小姐再讲述一遍发现的过程。”
苏明月一惊,抬起眼看向李沐,好像被看穿了一般,她又看了眼自己的父亲,本就红着的眼眶仿佛沁出水一般,她张了张嘴,正要开口,却见李乐滢挡在身前:“不用再问了,我刚刚说的就是事情的经过。”
李乐滢直直的望着李沐,眼神坚定。
李沐看着她,终是叹了口气,转头吩咐手下去附近排查可疑人员,以及现场附近有没有可疑痕迹。
苏县令小心翼翼地问:“如此这般探查可能会将此事闹大,传出去怕是对滢滢的名声……”
李沐摇头:“她既选择报官,就应想过会有什么影响,身为捕头,我能做的便是尽快抓住犯人。”
“不过……”李沐顿了顿,“苏大人可否允许我先将小女送回家。”
“也是,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先送滢滢回去好好安抚一下。”虽然他觉得李乐滢的样子似乎并不需要别人安慰。
说罢,苏县令吩咐自己的车夫将二人送回家,李沐没有拒绝,和李乐滢坐上马车回家。
此时已是深夜,周围一片寂静,只能听到踢踏的马蹄声,车辙的滚动声,以及车厢吱呀的晃动声。
车厢内,李沐盯着李乐滢,压低了声音,问:“你想过有什么后果吗。”
“你指什么?”
“你知道的,你别把你爹当傻子,好歹当了这么多年捕头,不至于什么都看不出来。”
“爹爹你是在暗示苏县令傻吗?”李乐滢玩笑道。
李沐淡淡地:“与其说是他傻,不如说是他从内心深处希望你说的就是真的。”
“……爹爹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该这么做?”
“我只是担心,现下你头脑一热站了出来,可有想过即将承受的流言?这世道,光是捕风捉影的闲话便能杀死人,我不想你后悔。”
李乐滢正色:“我不是头脑发热,我所作所为皆循正义之路,不该畏惧流言,若我对坏人避让退缩,将来才会让后悔。
况且,爹你可是捕头,虎父无犬女,我怎么能给你丢脸。”
李沐头一回见李乐滢这么认真严肃,有些无奈,轻抚她的脑袋:“可眼下还有一难关。”
“什么?”
“你打算如何同你母亲说明此事。”
李乐滢身躯一僵,心念一转:“要不就别把真相告诉她了,我只是受害者,母亲总不好怪我什么吧……”
“那你自己同她说。”
“别别别,爹爹你去帮我说吧,你和母亲朝夕相处,比我清楚母亲的心理承受范围。”李乐滢向李沐撒娇,她知道怎么应对外人,却不知道怎么面对身边的亲人。
李沐无情的拒绝了她:“这是你的选择,你要自己承受,就当是提前适应了。”
李乐滢苦脸。
等回到家,李乐滢本想周氏已经睡了,能拖一日是一日,等明天再说,却不想,周氏已经被他们动静吵醒,披着外衣睡眼惺忪的推门而出,和父女二人正巧打了个照面。
她先是看见丈夫,问:“今日不是值夜吗,怎么回来了?”
李沐没回答,看了眼身边人。
周氏又看清旁边的李乐滢:“滢滢?你不是留宿苏小姐府上吗,怎么这么晚回来了?”
等清醒一点,她才意识到什么,表情严肃起来,她的视线在两人身上移动,最后落到李沐身上:“这么晚把滢滢送回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李沐并没有真的那么无情,但他也不能瞒着自己的发妻,于是将事情非常委婉温和的叙述了一遍,并非常郑重的保证李乐滢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伤害。
即便如此,周氏还是如平日惊雷一般,眼前一黑,脚下一软,仰面倒下。
李沐眼疾手快将她扶住。
李乐滢在旁边手忙脚乱却帮不上忙,慌乱发言:“掐人中!掐人中会不会好点?”她真担心周氏被吓得突发疾病醒不过来。
李乐滢正要上手,周氏气若游丝的开口:“我还没晕……”
“母亲,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眼泪不受控地夺眶而出,周氏满面悲悯:“母亲没事,就是苦了我的孩子了,若今日,我没同意你留宿苏府,你就不会遭此一难。”
“母亲,这不怪你,都是那个犯人的错,今夜即便不是我遇险,也会有别的女孩子遭殃,况且我现在不是没事吗。”
“既然你也没受到什么伤害,其实…也可以…假装……”周氏自己也说不下去了,她并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也知道遇到案件,报官依法严查才是正确的,可事情落到自家孩子身上,却好像没那么清醒似的。
“母亲,我既身为官差的孩子,若遇到奸邪之人也退缩怕事,不肯报官,怎么让他人相信官府,相信法理。”
周氏叹气:“母亲也知道……就是苦了你……”
李沐见周氏情绪缓和,安顿好二人,便回到县衙带队搜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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