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十幕 真正的骑士 (四)

热水澡叫人昏昏欲睡。亚科夫换了件轻便干净的袍子,打了个又长又深的呵欠,眼角泛出泪来。“从早上到现在你都没睡过。”尤比亲昵地贴着他的手臂,想爬到他肩膀上,“先睡上一会?”

“用不着。还有正事要讲。”亚科夫按着他冰冷的额头推他下去,“好好坐着,别往人身上倒,像什么样子。”

尤比被他说得怏怏不乐。他瞧了眼坐在对面的舒梅尔,只得赌气地捉了件刺绣靠垫塞进怀里。

“首先,我依旧没在圣地的骑士团总部看到任何姓扎什奇特尼科夫的骑士。那全是法兰克人。”亚科夫向后靠在躺椅上,“但我找机会翻看了骑士团的名册,的确找到一些。不过他们都登记在北方的分部,在波兰和神圣罗马的地界。”

“不算奇怪。”舒梅尔低头沉思着,“斯拉夫人离那更近些。”

“那你有看到姐姐的血奴吗?”尤比转着眼睛问,“或者…母亲的,或哥哥的?胸口上有刻印的人?”

“我没法知道。我又没机会扒光所有人的衣服。”亚科夫端起杯子饮水醒神,“…这有酒吗?”

“圣殿骑士不是不能饮酒吗?”舒梅尔嘿嘿笑了一声。

“他好久才能回来一次,想喝点酒怎么了!”尤比向娜娅喊话,“拿最好的那瓶歌海娜来!”

娜娅悄无声息地点了头,她身边的奴隶即刻消失在灯烛后——亚科夫冷眼瞧着那些人。尤比家中的奴隶照之前多了不少,他一点也不喜欢这些陌生面孔在附近游荡——所幸,这次抱着酒瓶前来的是个他认识的人。

“你比去年没长高多少。”亚科夫从努克怀中接过酒瓶,打量他的衣着,“你快成年了吧?”

“多亏大人您当初留下我。”那往日在地下室烧火的埃及男孩低着头,脸上堆满笑容。

“你现在不用成天烧温泉的热水了?”亚科夫问。

“我现在负责这的器具库管。”努克笑着从亚科夫手中拿回酒瓶,举止规矩有礼。“我来吧,大人。”

亚科夫觉得心中有点难过,可又说不出所以然。努克放下一盏光滑精美的黄金杯,杯沿四周镶满珍珠。亚科夫看着他用铁钩熟练地钻开木塞,还没等倒进杯中,一股昂贵醇厚的香气便飘散开。

“这酒花了多少钱?”亚科夫不禁又皱着眉问,“别浪费了。”

“给你喝哪浪费?”尤比冲他眨眼睛,“它是桑乔送给我的,没处能买到。”

亚科夫隐约想起那西班牙同袍曾说过什么加尔纳恰葡萄庄园的事,便姑且认定尤比没欺骗他。他俩又是何时有了私交?亚科夫在心中嘀咕。红盈盈的葡萄酒液盛在黄金杯中,光芒交相辉映,像鲜血,像红宝石,像尤比的眼睛——亚科夫端起酒杯。他品不明白浓郁的果香与精致的甜美,只欲找到他想要的酒精味道。“别这么着急,你怎么一口全喝了!”尤比在他身边不满地嚷嚷起来,“这酒要细细品才好!”

“怪不得他说这是浪费。”舒梅尔也摇头,“要想寻醉,何必用这等美酒。”

亚科夫放下空空如也的杯,凝视着那打磨得镜子似的内壁。酒精让他的血液快速奔涌起来,浑身发热,愉快了许多。“…我要告诉你们一个决定。”他笃定开口。

“明年起,我不再往返跑商了。”

“真的?”尤比甩开怀中的靠垫。

“什么?”舒梅尔从椅子上跳起来。

“听我说完。”亚科夫第二次推开缠到脖子上的尤比,又起身拉着眼盲的舒梅尔回到座位。“我会告诉你们我这样决定的理由。”

“这玩笑一点也不好笑。”舒梅尔的嘴在小胡子下飞快地动,“要是你不跑商,我们的生意怎么办?”

“你的生意分明用不着我带回的香料,也能赚到钱。”亚科夫毫不客气地反驳,“你不是想把全城的香料都买光,搞那卖鹅游戏吗?”

“虽然你说得不假,可总不会因为这点理由,你就不再去圣地了!”舒梅尔气得从鼻孔出气,“你带回的香料越多,我们的筹码才越多!”

“…该不会,你是因为这事赌气,才不愿去了?”尤比担忧地瞧他,“我,我虽觉得你一直待在我身边才好…”

“不。”亚科夫招手,示意桌旁的努克再次用名贵的葡萄酒倒满酒杯,“从这次回来前,我就已经打定主意。”

尤比和舒梅尔都闭了嘴,静静等待他的解释。

“圣地最近很不太平。”亚科夫皱着眉端详鲜红的酒液,“自打那患麻风病的小孩做了国王,城中便纷扰不断。□□和基督徒常有争执便罢了,王国中的领主们也为了继承的事争吵不休。一个孩子,又身患重病,根本管不得这些。他满脑子只知道尽力延续和撒拉逊人的和平条约。”

“我知道他。你是说阿马尔里克国王的儿子鲍德温。”尤比也如亚科夫一般皱起眉来,“你在海上航行,消息不灵通。你可知道,他的姐姐西比拉前不久已和蒙费拉托的威廉长剑结婚了?下一任国王就是他们的后代,这样一来,继承的事和保卫圣地的事都有了着落。”

亚科夫本端到嘴边的酒杯停了。他眯起眼睛细细打量尤比,观察主人述说消息的可靠神情,胸口的刻印骄傲地发暖。“你从哪知道这些事?”他斜睨着问,“这些贵族的名字你全记得。”

“我当然有我自己的渠道…”尤比哼了一声抱起手臂,“不记得这些,可没法参加沙龙酒会。”

“要是你担心圣地不太平才不去跑商,这桩不也结了?”对面的舒梅尔摊开双手。

“我要教你一件事。”亚科夫再次奢靡地一口饮尽杯中满盛的美酒。“贵族的消息固然灵通,可总被表象蒙蔽了眼睛,想当然地以为诸如联姻入赘之类的事能解决争端。”他又将空酒杯推给努克,“那骑士在圣地已住了两年有余,他和国王姊妹的婚姻早是板上钉钉,却也从没人觉得继承的事已尘埃落定。麻风病人还能活几年?他们的孩子到时几岁?指望毛头小孩打得过萨拉丁,天方夜谭。

“战争马上就来。我确信。”

尤比与舒梅尔再次沉默下来。过了半晌,吸血鬼不禁开口。“萨拉丁真有那么厉害?”他半是好奇半是恐惧地问,“你见过他吗?”

亚科夫哑然失笑。“我上哪见到他?我只跟着骑士团的人杀过些不交税的□□。”

“你杀他们!”尤比大张着嘴,“你做这么危险的事!”

“当然。”亚科夫指向被脱在一边的十字罩袍,“我是圣殿骑士,他们是‘异教徒’。”

“然而你又和异教徒做生意,又驶船载异教徒来这。”舒梅尔忽然笑了,“瞧这屋子里,基督徒、犹太人与□□同宿一个屋檐下!也算是种神迹。”

“在圣地到处是这种屋子。”亚科夫不以为然地举起酒杯,“人们杀戮着共存。”

“所以,你觉得那太过危险,和□□的香料生意不得长久…”尤比抿起嘴来思考,“回来在这也很不错。要是你在那么远的地方出了事,我又不在…”

舒梅尔的笑声一下停了。

亚科夫感到一阵奇异又虚假的凝重笼罩整间大厅。他的头脑被酒精灌得有点发晕,手脚滚烫,只将醇美的酒液倒进喉咙,让自己的思绪更麻痹轻浮些。“我不跑商,也没说要呆在君士坦丁堡无所事事。”他的嗓音低沉地发哑,却踌躇满志地笑了。

“战争,这才是我擅长的。该是我们把金币换成军队,再将军队换做领地的时候了。

“这需要很久的准备。时机到来,万全者胜。”

房间里出奇地安静,热炭上香料的青烟徐徐飘来,萦绕三人周身。亚科夫起身来,从尤比身边的桌上捉过件绒布小盒子——里面是他送给尤比的安息香。

“明年春天我留在这里。”亚科夫说,“我来负责雇佣和指挥军队,舒梅尔来负责补给酬劳。而你,尤比,你要负责我们出兵的理由,别叫任何人抢了我们的成果。你明白吗?”

“那我得知道要去哪里打仗才行。”尤比皱着眉头望他,“哪里会是我们的领地?”

“要是你老想着挑块好地方再做准备,准备就永远做不完。”亚科夫打开盒子,取出里面晶莹如盐粒的树脂块。一股奢华的刺鼻浓香扑到他脸上。“萨拉丁在埃及。如果战争打响,基督徒取了胜…也许你可以在尼罗河边或地中海边找一座繁华的城市。当然,这是最好的情况。”

“那我能看到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尤比的眼睛一下放出光来,“我想住得离开罗近些!不,还是亚历山大港更好…”

“别现在就想那么好!”亚科夫训斥他,可这迤逦的幻想也惹得他勾起唇角。“说不定你只被分到一大片沙漠,你的人都挤在零星的绿洲边养骆驼,城里的井一逢旱季就干枯。”

“埃及的沙漠里有连绵不绝的金矿!”舒梅尔正焦躁地让自己的两只手臂缠在胸前,“不见得沙漠就不是好地方。”

遍地黄金的东方使桌边的空气变得热烈又美好。亚科夫起身,打开香炉盖,用镊子拨弄里面烧红的炭火。“把你的戒指戴上,试试安息香。撒拉逊人都喜欢这种香。”他洋洋得意地窃喜着说。

“…亚科夫,我现在不想试。”尤比的声音忽然变小了,“交给努克,放到仓库去吧。”

“你才说等舒梅尔来了一同品赏,他正坐在这。”亚科夫用镊子夹起手心里的树脂粒,“你不好奇撒拉逊人喜欢的香料什么味道?”

“那我不戴那戒指了,你们品赏就好…”

血奴放下香料,缓缓回头,原本微笑的脸上混着可怕的愤怒与疑惑。那双蓝眼睛扫过大厅中的每个奴隶与仕女,到一言不发沉寂着的舒梅尔,最终视线落到尤比身上。“打从我回来起就觉得你们瞒着我什么。”亚科夫丢下绒布盒子,昂贵的树脂摔落在地,“是什么事?”

“别对他这么生气,亚科夫。”舒梅尔的声音含着无奈的笑意,“尤比乌斯大人从来都有自己的打算。”

亚科夫无视了这谄媚的话,两步并作一步沉沉行至尤比面前,双手牢牢钳住那副单薄肩膀。他的胸口闷得喘不过气,不知是酒精还是刻印正作祟。

“你的戒指呢?”血奴怒吼着问。他的影子笼住了主人。

“…我将它借给姐姐了。”尤比抬着那双惹人怜爱的红眼睛,自鼓作气地瞧他,“姐姐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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