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ael,原定的回程航班你没有登机,需要我帮你重新订票吗?”
边峣忙得焦头烂额,要不是英国公司的助理来电提醒,他全然忘了自己原计划是要在今天回去的。
“先暂缓吧,这几天搁置的工作你整理下,先把重要紧急的发我。另外……”
这时助理安迪从上司的电话里听到一阵杂乱的声响,一个中年女性说着她听不明白的中文,打断了上司接下来的指示。
“病人家属呢?我要找他谈谈!”中年女人推门而出,她说话的音调很高,穿透力极强,两手交叉着端在胸前,摆出一副骂街的架势。
汤睦跟在那中年女人身后,颇为卑微地劝阻:“蒋医生,边先生现在还在忙,病人的情况你可以直接跟我说。”
那中年女人才不管他,大步朝边峣走来,平底鞋在大理石上踩出十足的气势。来到边峣跟前,朝他瞟了一眼道:“郑老的外孙是吧?里面那小孩是你的Omega?”
边峣蹙眉,对于什么“你的”、“我的”之类的描述感到厌恶。电话里,安迪颇为担心,询问是不是在中国不太顺利。
“相当不顺利,”边峣叹一口气,“之后再联系,Andy。”
对于这个姓蒋的医生,边峣有一些模糊的印象,只大概记得她跟外公郑睿关系不错,小时候曾在饭桌上见过一面,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那天纪寓安在老宅突然晕倒,边峣让汤睦联系郑家熟识的顶尖医疗团队接手治疗,一是要确保知根知底,做事掌握分寸,二是要彻底查查纪寓安那动不动就晕的身体,究竟是什么情况。
这蒋医生真的靠谱吗?边峣开始对汤睦的工作能力产生怀疑。然而他面上不显,挂断电话后,转头看着她,露出礼貌客套的微笑:“蒋医生你好,我是边峣。现在是有什么问题吗?”
那女人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什么问题?问题可大了。跟我来。”
边峣无奈,起身进了诊室。汤睦忧心地跟在后面,却被蒋医生呛了句“你也是家属吗”,给拦在了门外。
那小疯子就坐在中间的一张椅子上,眼睛很红,脸颊是湿的,不知刚才对着医生演了什么。边峣瞥了他一眼,又很快移开,心烦地不再看他。
“简单说下情况啊,“蒋医生这时语气轻缓了许多,“小朋友是解离性失忆,一般呢是经历巨大创伤或者心理压力之后,大脑触发保护性机制,就可能会出现失忆的症状。”
“失忆会连自己的性别都忘记吗?”边峣还记得,纪寓安几天来一次次强调自己是Beta,不是Omega。
“你不知道他有Gender Dysphoria(性别焦虑)吗?纪寓安目前的生理性别虽然是男性Omega,但是他对Omega身份存在强烈的不认同,他的心理性别是男性Beta。”
“所以他后颈的……”边峣错愕。怪不得纪寓安不戴抑制设备,也从来没有信息素溢出。
“他后颈的腺体处有道一厘米长的伤疤,这应该是他做变性手术的痕迹,他做了两次,开在同一个位置。你也知道,这种手术在国内是不合法的,况且也不能真的改变性别,所以他的登记性别仍是Omega。”
说到这里,蒋医生有些惋惜:“那些人表面上鼓吹性别自由,不就是把这当一门赚黑钱的生意?大把的年轻人被骗进去,没了钱还坏了身体。你看看,要是没了那道疤,他后颈多漂亮啊。”
这种变性手术,边峣在英国也听说过,曾在某个时期形成一种病态的风潮。做手术的大多是Omega,因为直接切除腺体会对身体造成永久性伤害,所以一般都是在腺体处植入特制的抑制芯片,以此达到抑制信息素释放的目的。
也有Beta会做变性为Alpha或Omega的手术,然而人工合成的信息素存在诸多致命缺陷,根本上无法形成正常A/O的生理反应。手术发展到后期,黑市上自然而然开始了活人腺体的非法流通。
可无论是Omega变Beta,还是Beta变Alpha,所谓的变性手术本质上都是一种欺骗。这种手术的成功率很低,往往要进行2~3次;风险也极高,不少无知的年轻人因此死在手术台上。当然,其中还涉及复杂的伦理道德风险,为了社会的安全稳定,国家已对此实行强力打击。
纪寓安的后颈被过长的头发遮着,只能看到一点点粉色的疤。边峣盯着那里,突然觉得这小疯子也有一点点可怜。
纪寓安似是有所觉察,转头向他看过去。大概还在记恨边峣前一天的暴行,眼珠子朝上,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头又倏地转回去,留给他一个气呼呼的后脑勺。
边峣觉得他有点好笑,之前装得那么认真,现在倒是演都不演了。
“应该是手术后遗症,他的身体很差。平时一定要补充营养,多睡觉,不要累着,也不要刺激他。事情记不得就记不得吧,不要强求,慢慢来都会好的。我给开点药,你监督好让他按时吃。另外,我建议带他见一见心理咨询师,小朋友心神不安、情志不舒,做下心理疏导有利于恢复。”
纪寓安在边上一个劲儿的点头,末了还要惨兮兮地告状:“医生姐姐,我这些天晕了好几次了。”
“怎么回事?”中年女人凌厉地看一眼边峣,又哄小孩似的问:“是怎么晕的?头痛不痛?”
这两人都挺会演的,边峣无语。
“还好,可能这里磕到了。”说着,纪寓安抬起左手摸了摸额头。宽大的衬衫袖管下滑,不经意露出一截青紫的手腕,是那天被边峣捏出来的。
蒋医生似乎误解了什么,当即发作:“边峣,你是不是太过分了?”
回国后,还没几个人叫过自己大名,边峣被喊得一愣,反问:“我怎么了?”
“算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就不多嘴了,注意好分寸就行。”她扫了边峣一眼,又看到纪寓安脏污的袖口,忍不住吐槽:“自己收拾得人模人样,怎么不给小孩穿件干净衣服?”
“对呀,他穿得又闪又亮,我穿得像乞丐!”纪寓安像仗势欺人的狗,叫声都大了许多。
“那你脱掉,你身上的乞丐服都是我的。”边峣忍不了了。
“哎呦,Alpha要大气点的呀,要包容自家的Omega啊。”
蒋医生医术高,热心肠,只是和社会上大多数中年人一样,有着传统的、刻板的、流进血液的性别观念。比如她为纪寓安后颈上的疤感到可惜,比如她认为Alpha应该大气包容,比如她清楚纪寓安的性别焦虑,却依旧叫他Omega。
“我是Beta。”
“他不是Omega。”
纪寓安的话音被边峣叠过,两人说完尴尬地对视一眼。
看完医生,纪寓安被保镖带回了清心居。边峣从蒋医生那吃到的吐槽,最终变成两个难办的任务,压在汤睦头上:一个是给纪寓安买几身新衣服,一个是请理发师来帮纪寓安剪头。
去年的年终总结会议上,汤睦从四年的翊执助理工作中提炼出了三个关键词:高效、精准和全面。然而边峣这回给的任务却超出了关键词的范围,汤睦感到难办,因为这首先需要审美,其次需要明确该迎合谁的审美。
他摸不准边峣对纪寓安的态度,按郑宅那晚的架势应该是非常厌恶的,但从蒋医生那回来后,似乎又有些变化。所以衣服发型这么私人的东西,究竟是照着边峣的喜好来呢,还是应该问问纪寓安的想法?
汤睦愁苦思虑良久,觉得边先生既然愿意把事情交给自己,那肯定是对他有十足的信任,所以就干脆按汤睦自己的喜好来办。
换了新衣、理了发的纪寓安歪躺在松软的沙发上,正晶晶有味地吃着剥好的荔枝肉。他翘着脚,心想自己的日子也是好起来了,竟然过上了天天被人伺候吃喝的贵妃生活。虽然没有手机,也没法离开清心居,但只要不看到那个人,纪寓安就觉得还算松快。
郑宅那晚的经历,让纪寓安感到后怕。边峣那天似乎是在试探,试探自己是不是真的失忆。那他是希望自己记得,还是不记得?
如果边峣希望自己记得,那他们可能目标一致,都想知道姐姐死亡的真相;反之,边峣就是害怕自己知道什么把柄,那就很危险了。联系到边峣多次用“见姐姐”的幌子欺骗自己,纪寓安不认为他是一个好人。
当务之急,是要恢复自己的记忆。可医护每天送来的药,真的就是蒋医生开的药吗?纪寓安对此持疑。出于谨慎,他每天都会以饭后散步为借口,趁身后跟着的小护士不注意,把揣在手心的药偷偷丢进人造湖里。
这天纪寓安照常去人造湖闲晃,走过廊桥的时候,却碰见个坐轮椅的老人。老人大概七、八十岁,正僵着脖子看湖里的鱼,身上盖毯的一角垂在地上。纪寓安走过去,没多想,帮老人把毯子重新理好。
“爷爷,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看鱼。”老人说得很慢,两个字像从喉咙里勉强挤出来的。
“爷爷你的家里人呢,怎么不陪陪你?”纪寓安蹲在老人身旁,也去看水里的鱼。
“老伴儿……走了,女儿车、车祸,外孙女忙……外孙跑国外,不回来……”
老人说话磕磕绊绊,字音含糊。虽然衣着和气质能看出来他有着优渥的生活,但暮年被困在轮椅上,身边也没个子女陪伴,纪寓安还是觉得有些心酸。
他想到自己也是一个人,小时候被人贩子拐卖,后来在福利院长大,大学被退学,现在对他最好的姐姐死了,而他却因为失忆忘记了很多事情,还被边峣关在这里。
“爷爷,不然我来陪你聊天吧,反正我每天呆着也很无聊。”纪寓安出发点是真处于善意,可话说到这,脑子突然一个灵光,想到这老人应该是有钱有权的,如果跟他处好关系,说不定人家有办法把自己救出去。
心里有了小九九,纪寓安演得更卖力,话音又嗲又黏糊:“爷爷我没有亲人,你也……亲人都忙,我们都是可怜人啊。你就把我当外孙,我不会跑国外去的,我天天陪着你,好不好?”
老人似是真被他打动了,颤巍巍地抬起左手,要去碰他,嘴里说:“好……好孩子,你叫、叫什么啊?”
“纪寓安,爷爷你叫我寓安就好。”纪寓安握住老人的手,又问:“爷爷,你外孙是去国外赚钱了吗?为什么不回来啊?”
“哼!”老人面色不悦,中气十足地骂道:“没良心的混小子!”
这一句骂得可谓是流畅而响亮,纪寓安觉得有趣,帮腔道:“可不是?自己在国外逍遥,把亲人丢在国内不管,哪有这样的!良心都被狗吃了!”
老人听得直点头,激动得似乎能重新站起来。
一个护工这时匆忙着小跑过来,手里拿着包鱼食,递给老人:“郑先生,抱歉久等了。”她有些疑惑地看了眼纪寓安,摸不准这小年轻和老人是什么关系。
郑先生许是刚才听岔了,把“寓安”两字听成了“圆”字,对着纪寓安亲昵地喊了声“圆圆”。又举了举手里的鱼食,让纪寓安接去:“拿、拿去玩儿吧,喂鱼。”
纪寓安谄媚地应了声,也不去纠正他,全然接受了郑老先生把他当小孩哄的安排,兴高采烈地在桥上洒起了鱼食。鱼群骤然聚集起来,在水中挤挨着露出滑溜溜的背脊,原先平静的湖面被搅出一圈圈涟漪。
“圆圆,明天……也来喂鱼吗?”
郑老先生端正地坐在轮椅上,没看鱼,只是望着纪寓安,眼底浮起一抹温柔的笑意。纪寓安产生瞬间的恍惚,揪着连帽卫衣的两根带子,从廊桥的一端跳回老人身边,朗声回应:“当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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