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峣有急事回了趟英国,一往一返,极限航程。
再次回到第伦市机场,仍是汤睦接机。因为边峣在英国没有回复他的信息,于是汤睦在车内把边峣走前交代的事项又简要汇报了一遍:“边先生,是这样的,裴振宁目前还是没有消息,裴家已经报了失踪,具体的警方仍在调查。”
“嗯。”边峣有些累,他闭着眼睛,懒懒地应声,嘴巴都没张。
“另外,纪先生那边,清心居的医护反馈说,他……”汤睦斟酌着用词,“他的配合度不太高,治疗很难推进。”
“他怎么了?”边峣骤然睁开眼睛,眉间微蹙,面色不悦。
“说是他半夜爬到假山上,想借着假山翻墙逃出去。还有面诊的时候,偷了医生的手机,在网上查您的资料。还有他把药扔进湖里,一湖的鱼都被他喂死了。”
“倒挺有本事。”边峣两腿交叠,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Tom,你觉得他是真失忆,还是装的?”
“边先生,蒋医生的医疗团队是国内顶尖的,我不认为纪先生有本事骗过他们。而且郑宅那晚,他确实是晕倒了,脸白得吓人。”
边峣“嗯”了一声,有些意味深长,似乎是在揣度汤睦对他的忠诚。
汤睦赶忙找补:“不过,我不是专业人士,说什么都没有参考意义的。边先生,等会见过姜娜医生后,对方或许能给出一个答案。”
姜娜是边若瑜的心理咨询师,在第伦市中心的一家高端心理服务中心工作。边若瑜从三年前开始,保持每月2~3次的频率进行心理咨询,一直到离世前。
边峣今天借着咨询的名义约见姜娜,一方面是想从她身上了解更多关于边若瑜的情况,另一方面,他把纪寓安一起带来接受咨询,也当是遵了蒋大夫的医嘱了。
边峣到心理服务中心时,纪寓安已经由汤睦安排的司机接了过来,身边跟着四个防止他逃跑的保镖。他坐在一楼的休息区,正捧着一次性纸杯和前台的年轻姑娘聊天,笑得异常明媚。看到边峣进来,纪寓安就跟撞鬼似的,脸一下就僵住了。
前台小姑娘见到边峣,眼睛都亮了,迎上前去:“是边先生吗?姜老师和贺老师已经在了,我带你们上去。”
边峣点点头,跨步朝电梯走去。前台穿着包臀裙小跑追了几步,赶到他跟前,按开了电梯,然后用手恭敬地挡着门。
纪寓安都看在眼里。这些天来,边峣身边的人对他都是一副恭谦的态度,足以表明他上位者的身份。纪寓安想到自己用偷来的手机查到的一则新闻,写的是边峣在其母郑姝筠车祸离世后,拒绝继承公司股份,最终姐姐边若瑜成为翊执医药的新任CEO。
新闻最后说,豪门争家产从来都是你死我活。而边家姐弟关系不睦的消息屡屡传出,边峣放弃遗产,随父亲去国外创业的行为,可能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毕竟哪个Alpha会甘心放弃属于自己的一切,让一个Omega成为公司的掌权者呢?
边峣在知道姐姐去世后立刻回国,却始终没有流露出半点失去亲人的不舍,甚至还有心思每天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纵然网上的新闻不可全信,纪寓安凭借着自己的直觉和边峣给他的印象,也会对边峣的为人打一个问号。
而且,边若瑜去世的最大受益者就是边峣,这一点毋庸置疑。
纪寓安跟在后面,进电梯的时候和边峣对视一眼,看到他敞至胸口的衬衫还有左耳闪瞎人的耳钉,很不待见地撇了撇嘴。边峣人高马大,堵在前面,视线直白地打量着纪寓安。纪寓安瞪他,想让边峣退开点,但是僵持着不说话。
前台姑娘还挡着门,颇为尴尬地看了看他们。边峣这才朝右边退了一步,让纪寓安进了电梯。纪寓安缩进靠里的位置,在四平米不到的电梯里,找寻离边峣最远的落脚点。
“Tom,他身上的卫衣是你挑的?”
“是的,边先生。怎么了吗?”
“很丑。”
靠,姓边的在说什么?!
纪寓安看了眼自己,灰卫衣和格子裤,多么正常的搭配啊!我们正经人都是这么穿的好吗?谁跟你一样天天穿得像去夜店喝酒蹦迪勾引人啊!还喷致死量的香水!
纪寓安心里骂了边峣一圈,嘴却闭得很紧。他还是惜命,知道这Alpha笑里藏刀,不是什么好惹的人。那天在郑宅他用手比枪指着纪寓安的脑袋,说不定下次就会拿真刀抵上自己的脖子。
边峣直白的评价让汤睦有点受伤,他抱歉道:“我的审美不是太好。”
“我觉得挺好的啊……”
一个闷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边峣转头看了眼纪寓安,只见他下半张脸被双手捂着,露出一双晶亮的眼睛。那眼睛扫到边峣的脸,就像狗一样瞪圆了,警惕地戒备着。
边峣勾起唇角:“怎么?丑得不好意思了?”
“不是,你的香水太熏了。”
前台小姑娘没忍住,笑出了声音。汤睦很有眼色地咳了两声,多余地提醒说:“电梯快到了。”
“我看有些人的死期也快到了。”边峣冷声留下一句恐吓,大步走出了电梯。
纪寓安仍是捂着嘴,非常小声地跟前台吐槽:“他怎么开不起玩笑的。”
出电梯,两人分别进了相邻的咨询室。
“边先生刚从英国回来,国内生活还习惯吗?”
姜娜示意边峣在单人沙发上坐下,她倒了一杯温水,递给眼前这个外形出挑的Alpha。
“还好吧,在哪不都是吃饭、睡觉、工作。不过这边确实变化很大,很有趣。”边峣放松地靠上沙发,自如得不像来心理咨询,倒像是在朋友家做客。
“哦?可能我长期生活在这里,倒是没有明显的感觉,”姜娜坐到边峣对面, “可以跟我说说你觉得有趣的点吗?”
边峣知道这是心理咨询师惯用的谈话技巧,从不经意的闲聊中找寻值得切入的话题点,以此展开更进一步的探索。不过他并不介意跟姜娜多闲聊几句,毕竟想从对方身上挖到点什么,总是需要一些铺垫。
“比如那个ABO调查署?很有意思,英国没有这样的机构。”
ABOIB作为新设的机构,这几年确实有一些争议。有些人觉得它改善了司法流程中隐藏的性别不公,也有人觉得是一种程序冗余,加重了性别偏见。
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议题,姜娜不多做评论,只是引导:“边先生是怎么看的呢?为什么会觉得有意思?”
“任何性别议题,本质上都和政治挂钩。性别是否真的实现平等,要看权利和资源落在哪里,要看话语权和代表权在谁手里。先不论ABOIB的工作做得怎样,国家愿意用一个独立机构去推动Omega权益保障立法,去开展性别教育宣传,光这一点是值得肯定的。”
说到这,边峣轻笑一声:“当然这只是非常小的一步,甚至会产生更多的问题,就像我们现在看到的,社会上产生更复杂的平权情绪。其实往小了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认知,有人觉得Omega就该找个Alpha依附,有人觉得Beta正面临隐形失权,有人觉得Alpha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禽兽……这些观点有问题吗?对于个体而言,只要他不违反法律,就没有任何问题。而这种认知的差异,是任何机构都无法解决的。”
“我可以理解为,你虽然认可调查署的工作,但依旧不看好性别平权的发展吗?”姜娜听得认真,她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Alpha虽然看着玩世不恭,但脑袋里确实有点东西。
“我只是陈述事实。”
“我注意到你刚才提到‘Omega就该找个Alpha依附’时,语气是有些不屑的,是因为你不认同吗?”
姜娜当然知道边峣的父母正是传统的AO婚姻,而家庭对个人的影响往往深远且不易察觉。即便是像边峣这样优越自傲,时刻带着防备心的人,也会在不经意间露出身上的童年痕迹。姜娜认为这很可能是个突破口。
“我尊重各种形式的关系,每个人都是自由的。”
边峣回答得很快,显然是不想跟姜娜多谈。姜娜灵敏地从边峣身上嗅出某种矛盾,一种与他身上洒脱气质全然相反的矛盾。
“现在有这样思想的Alpha并不多见。我这么说,希望你不会觉得冒犯。”
姜娜知道接下来的话并不会真的冒犯到边峣,但她需要展示出自己的包容和友善:“在心理学上,Alpha发展开放平等的性别观念,通常会面临更大阻力,比如主流观念对Alpha气质的规训,或者归属感危机。观念发生转变,往往会存在一个事件作为契机。”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的?”咨询师问。
纪寓安看着对面这个姓贺的咨询师,手无意识地抠着木质椅的扶手。从进咨询室的门起,对方就用窗边的一盆水培薄荷打开话题,聊怎么种花,聊最近的天气,聊即将到来的诞生日,一路聊到纪寓安的性别焦虑。
“什么?”纪寓安很谨慎,装作没听懂咨询师的话。
“通常情况下,性别焦虑会在14~18周岁随着性别分化的完成而产生。当然也有少部分人在分化前就对自己的性别有一个预设,当实际分化性别与预期不符时,这种巨大的割裂感就会造成长久的困惑和痛苦。”
贺咨询师在早前就已经拿到纪寓安的资料——孤儿,16岁分化为Omega,性别焦虑,接受过两次腺体手术,有解离性失忆症。各种术语名词,概括出一个棘手的受访者形象,咨询师做好了啃硬骨头的准备,但见到纪寓安本人后,却觉得他的状况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察觉到纪寓安的紧张,咨询师放缓节奏,循循善诱道:“我想在你的青春期,你一定承受了很大的痛苦,一定想过找人倾诉,但又害怕别人无法真的共情于你。但我相信你是个意志力足够强大的人,因为当你意识到心理与生理的落差后,你选择了用手术来改变,即便清楚自己因此会面临一定的风险。”
“我觉得可能在更早,在分化之前,我就已经意识到了。”纪寓安低着头努力回忆,但只是竹篮打水,捞不到任何记忆的碎片。他有些气馁,茫然地望向窗外:“我脑袋里一直有个声音,‘要是Beta就好了’、‘Omega是很辛苦的’,我脑海里一直有这样的声音。”
“你有尝试过,跟别人诉说这个烦恼吗?”
“有,我应该是跟姐姐说过,然后她会很温柔地安慰我,她还会给我买很多零食……”姐姐的脸在记忆中突然鲜活了一瞬,纪寓安欣喜地意识到,在咨询师的帮助下,自己那些虚无空白的记忆或许还有重新点亮的可能。
“我一定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其中有关于姐姐的,可是我怎么都想不起来。”纪寓安痛苦地扶着头,看向咨询师的目光里掺杂着些许无措。“我可以重新想起来吗?”他几乎要哭出来。
贺咨询师知道,这是一个寻求帮助的信号,而对面这个比自己小一轮的Omega很可能把自己当作了移情对象——她是女性Beta,或许在咨询中给对方带来了近似于姐姐的年长者的关怀。
这是一个好的走向,如果妥善利用这种移情,她有自信可以帮助纪寓安尽快找出影响他现状的症结所在。运气好的话,恢复记忆也不是没可能。虽然她不确定对眼前的Omega而言,这会不会是一件好事。
对于纪寓安类似请求的询问,咨询师没有直接回答,她再次把话题引向了“姐姐”这个关键人物。
“你似乎把她放在了一个很特别的位置?”
姜娜非常敏锐,从简单的家庭话题中,就觉察出边若瑜的特殊性。而这,正是边峣期望的谈话走向。
“我们这种家庭不是都这样吗,父母各忙各的,很少管我跟姐姐。我姐姐的责任感很强,虽然她只比我大三岁,但自觉承担起了看管我的责任。我小时候……”说到这边峣很突兀地停下了。
他其实已经很少跟别人谈起边若瑜。可能是此时氛围恰当,也可能是姜娜确实有高超的咨询技巧,他脑海里不自觉回忆起幼时跟边若瑜两个人在书房玩数独的画面。纸张上涂写的铅笔字,还有绿色青蛙造型的计时器,都历历在目。
“我小时候朋友不多,姐姐给我提供了类似朋友的支持,她是我人生中很重要的一部分。然而警察却给我送来一则她因精神疾病自杀的消息,我无法接受,边若瑜不是会轻易自杀的人。”边峣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向边若瑜。
针对边若瑜的死因,警方自然是不会贸然判定为精神疾病的。边峣适度夸张,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为的是从姜娜口中套出点什么。
姜娜是聪明人,听到这里,总算知道了边峣找她咨询的目的。这Alpha左弯右绕地跟自己聊了半个小时,大概是想从她这里探听关于边若瑜的信息。他难道是怕直接询问,会被自己以保护客户**的理由拒之门外吗?心思够缜密的。
她索性摊开来说:“边小姐的死亡,我也感到惋惜。关于这件事,警方来找过我几次,包括前天,还有个ABOIB的也跑来问我,‘在咨询中边女士是否存在求死倾向’。我是心理咨询师,关于边小姐的**,我有我的职业道德。我也不会直接向你们给出她是否有自杀倾向的推测,因为人的心理就是复杂而多变的。”
说到这,姜娜严肃地看向边峣,这个曾在边若瑜咨询中多次出现的弟弟,继续道:“边若瑜女士因为焦虑症,在我这边接受咨询治疗将近三年。在咨询过程中,她配合意愿很高,尽管会有情绪的反复,但她始终表现出对工作和生活的正向期待。她对自己有高要求,她知道自己该向怎样的目标迈进,最终该成为怎样的人。”
“在我们最后的咨询中,她曾向我询问,自己是否需要结束治疗。我的回答是,只要她觉得时机到了,随时都可以。我永远是她的伙伴。”姜娜呼出一口气,像是终于吐出了憋闷于心的东西。
咨询室静了片刻,边峣沉默地盯着那杯凉掉的水,说了句“谢谢”。
临出门前,他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姜娜:“对了,她有提过一个叫纪寓安的人吗?”
姜娜微笑着摇摇头,恢复了原先咨询师的那副模样。
不知是“没有”的意思,还是不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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