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节咨询是40分钟,边峣结束的时候,纪寓安还没有出来。边峣站在门外,两手交叉抱臂,回想刚才和姜娜的谈话。
姜娜的意思很明白。边若瑜虽然有焦虑症,但经过治疗,已经明显好转,甚至可以不用再继续咨询。但是尸检报告显示,边若瑜体内有焦虑症药物,说明她在死前确实存在服药行为。是她的焦虑症复发了?那是什么事情导致复发的?跟纪寓安有关吗?
还是那个纪寓安,似乎一切都卡在他那里。
想到这,边峣有些烦躁地捋了把头发。汤睦以为是他等得不耐烦,遂体贴道:“边先生要先回酒店吗?纪先生稍后我安排人送回去就行。”
门在这时打开了,纪寓安红着眼睛出来,又是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表情。他看到边峣,眼珠子朝上一瞪,然后把卫衣帽子盖到头上,抽绳拉得老长,妄图把自己藏进帽子里。
边峣懒得看他,跟汤睦说:“把他带到我车上。”转身就走了。
还是那辆黑色宾利,边峣这回先坐进了副驾。
汤睦有些不知所措:“边先生,我跟纪先生坐后排?”
“嗯,”边峣瞟到躲在汤睦身后的纪寓安, “看到他就烦。”
纪寓安当着边峣的面就很老实,汤睦把门一拉,他就嗖地钻进车,坐在驾驶座后面的位置。也是整个车厢空间里,除后备箱外,离边峣最远的位置。他头上的帽子仍是滑稽地罩着,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窗外。
边峣在手机上飞速地点了一阵,对汤睦说:“我发你的这几个牌子,你挑几件给他。”
一串读都读不明白的英文和法文,都是不太熟知的品牌。汤睦复制了其中几个,在手机上搜索浏览。看着图片中那些超出他审美范围的衣物,汤睦觉得边先生大概不喜欢沉闷的配色。于是他试探着问边峣:“边先生,年轻人的话,是不是适合穿那种多巴胺色?”
边峣沉默了。
汤睦虽然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但就是明白自己说错了。他识相地闭上嘴,等待发落。
这时,一直缩在衣服里的纪寓安却冒了头:“我不要衣服,你给我买个手机吧。”
边峣回头看了眼纪寓安,没理他,还是跟汤睦说:“算了,你不用管了。”
“好的。”汤睦默默松了口气。
汽车行驶半个多小时,在华尔道夫的落客区停下。
看到酒店富丽的大堂,纪寓安突然警觉,窝在后座不肯动弹:“为什么突然来酒店?”
边峣下了车,绕到后座,单手勾着车门看他:“你说呢?”唇间弯起一抹暧昧不明的笑。
纪寓安往衣服里缩了缩,不知想到了什么,支吾着强调:“我是Beta。”
“我管你Beta还Omega。”说完,边峣递给汤睦一个眼神。
“把人带上去。”汤睦朝身后抬手示意。
宾利后面的车里下来四个彪形大汉,气势汹汹地朝纪寓安走来,是先前就跟着自己的保镖。
“我懂了,我自己走。”纪寓安欲哭无泪,乖乖下车跟了上去。
四个保镖围成一堵严密的高墙,纪寓安被困在中间,一路来到酒店顶层的临江套房。他心里转了几转,不知道这个姓边的Alpha又要整什么幺蛾子。
他不会想搞死我吧?在酒店杀人会不会太猖狂了。
总不能……真的想搞我吧?
边峣指了指套房东侧的一间卧室,安排道:“Tom,之后他就住这里,找个医生过来监督他吃药。”
“我不能回清心居吗?我还跟……”纪寓安差点要把跟郑爷爷的约定说出来,想了想,遮掩道:“我还挺喜欢山山水水的……”
“能不喜欢吗,”边峣冷笑,“晚上可以爬假山出逃,白天可以拿药喂鱼,好好的鱼全被你喂死了。”
“那个,我一个人太闷了……”纪寓安心虚。
“没事,在这里,你可以找我聊。”
“哎呀好哥哥,我们商量下行不行……”
纪寓安还想讨价还价,边峣完全不想听他掰扯,跟保镖使了个眼神,就让他们把纪寓安关进了卧室。
听着里面传来的阵阵哀嚎,汤睦在心中为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捏了把汗。想起边峣在咨询前交代的事情,他凑过去轻声汇报:“边先生,录音文件我稍后就发给您。”
“没关系,不用导出,你直接把设备给我。”
这说的是汤睦陪纪寓安进咨询室时,偷偷藏在桌下的录音笔。早在预约咨询的时候,边峣就跟汤睦交代,一定要把纪寓安的谈话内容录下来。
“好的。”汤睦把录音笔递过去,推了下镜框,站在边上等候下一步安排。
边峣看他一眼,觉得汤睦做事情太一板一眼,而边若瑜能把属下训练成这样,也是蛮有本事。
“没其他事了,今天早点回去休息吧,辛苦。”
“好的,边先生也早点休息。”
打发走汤睦,东侧卧室里也安静了下来。两个保镖守在门口,边峣朝他们笑笑,转身面无表情地回到了主卧。
录音的前半段是很正常的闲聊,边峣听得有些无聊。咨询师似乎很关注纪寓安的性别焦虑,话题有意无意地朝着那个方向引。一直到后半段,边峣听到了“姐姐”,然后听到了纪寓安的哭声——
“你似乎把她放在了一个很特别的位置?”咨询师问。
“她对我很重要,”纪寓安说,“她是对我最好的人。但是我忘记了很多事情,我甚至忘记自己是怎么认识她的。现在她都不在了,我却连回忆都做不到。”
“我明白失忆这件事给你造成了很多困扰,也理解你迫切想找回记忆的心情。但我想告诉你,不必过分紧张,我们每个人都有忘记的时刻。这就像我们丢了某件东西,有时候不刻意去找,它也会重新出现在眼前。或者是突然闪现某个画面,循着画面里的线索,就能找到它。”
咨询师继续诱导:“现在,关于姐姐,你是否有这样一个画面呢?”
音频里静了片刻,纪寓安的声音才缓缓传来:“那天阳光很好,应该是下午,很热。姐姐穿了条浅黄色的连衣裙,很好看。她来找我,我们坐在掉了漆的木质长椅上,对面是一个干涸了的小池塘……”
纪寓安似乎在回忆,话说得断断续续:“姐姐牵着我的手,握得很紧……她问我开不开心,我说开心。她问我会不会孤单,我说我不怕……她望了很久的天空,可是那天一片云都没有。然后她问我想不想要一个姐姐。她应该是笑着问我的,我却觉得她很伤心。”
“‘你就是我的姐姐’,我这样告诉她。”
“很高兴你愿意跟我分享这份回忆,”咨询师继续问,“你能回想起,当时你跟姐姐是在哪里吗?”
“我不知道,可能是在公园吧。我那时应该很小,姐姐能把我的手都包住……”说到这,纪寓安哽咽起来:“她那个时候,应该很需要我吧。可是……可是,我现在也很需要她……”
这之后,纪寓安小声地哭了很久。咨询师大概认为他需要情绪的释放,因而默声放任了他的眼泪。
“对不起,”哭声歇停后,纪寓安对咨询师说,“谢谢你。”
咨询师又说了几句宽慰的话,接下来就是一阵起身开门的声响,咨询结束了。
边峣暂停了录音的播放,沉默着用拇指拨动左手食指上的戒指。纪寓安的回忆很细节,情绪又太真实,让人不得不相信他口中的边若瑜真的曾在一个晴朗无云的午后,悲伤地问过纪寓安“想不想要一个姐姐”。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可不可以做我的弟弟。
可是边若瑜有一个叫做边峣的弟弟,亲弟弟。他们也曾在童年时代相互依偎,用无聊的数字游戏填补彼此幼年的孤独。他也会追在边若瑜的身后叫“姐姐”,边若瑜有时开心有时不耐烦,但总是会回应他“弟弟”。只是后来父母的关系破灭,边峣去了国外,他们的感情也渐行渐远。
纪寓安回忆中的片段,应该发生在边峣16岁出国后。那时候纪寓安大概十岁出头,刚到春天福利院不久。
边若瑜这种找寻“替身”的做法,一方面承认了弟弟这个角色于她而言的重要性,一方面又传达出她对边峣的失望。边峣心中五味杂陈。
门外传来纪寓安吵闹的声响,适时打断了边峣的思绪。
“大哥,你让我过去跟他聊聊呗,我不乱跑。”纪寓安的头从门缝里伸出,谄媚地跟保镖讨价还价。
“要聊什么?”边峣走过来,面色冰冷。
门口的保镖让开一点距离,纪寓安就顺势从门缝里游蛇般地钻了出来。他看着边峣,挤出一个黏腻的笑,眼睛闪着晶亮的光:“哥哥,我会好好听话的,药也会认真吃,你让我回清心居吧。”
“你急着回去干什么,给水里的鱼陪葬吗?”
“哎呀,这里的床太软了,我睡不惯的。”生怕边峣怀疑,纪寓安引着他进卧室,屁股坐在床上,很使劲地弹了弹。“你看,是不是?真的太软了。”
边峣手抵上去,按了按床垫:“确实呢。”
纪寓安以为自己说动了他,又软着声音继续:“是呀,而且你这样关着我也不好吧。我知道你对我有怀疑,但是警察都说我没问题了,就没必要再抓着我不放了吧。人要向前看,不是吗?”
边峣闻言低头看向坐在床上的纪寓安。他站在纪寓安跟前,很有压迫感地伏低脊背,目光牢牢地抓着纪寓安:“你倒是挺乐观。”
“是啊,生活很苦的嘛,不看开……”
“你有什么资格叫我向前看!”边峣厉声打断了纪寓安。他觉得眼前的人不可理喻,脑袋里什么都装不住,还傻子似的舔着一张虚假的笑脸,跟他说“向前看”。
“你自己把事情忘了个干净,天天只会假惺惺地喊‘姐姐’‘姐姐’,她跟你有关系吗你就乱叫?”边峣心里突然烧起一团无名的火,他盯着纪寓安,带着怒意迫近他。
“她就是我姐姐!我凭什么不能叫她?”纪寓安本能地要逃开,却撞到边峣结实的肩膀,又倒了回去。他心里一阵憋屈,觉得边峣只会逮着他欺负,于是破罐子破摔:“你就是个骗子!骗我说带我去见姐姐,其实就是想非法监禁我!”
边峣简直气笑了,他跪在床沿,按住挣扎的纪寓安,完全抛却了他多年来为自己树立的与他人保持距离的独身主义准则。
“‘见姐姐’‘见姐姐’,你只会来这句。那我问你,你那么喜欢的姐姐,她那天就死在你面前,为什么你可以什么都不记得?”他质问道。
“那你呢?姐姐死的时候,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在她身边!”纪寓安支起腿,用膝盖去顶边峣,两手在空气中胡乱挣扎,一副要跟边峣拼死相搏的架势。
边峣被纪寓安的问责激怒,他用力抓住纪寓安的手,却又被他疯狗似的咬住。他疼得一缩,手腕上留下深深的齿痕,差点出血。
纪寓安恨恨地瞪着边峣,即便被Alpha压制着,依旧不怕死地挑衅:“你在国外那么多年,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在力量悬殊的拉扯中,边峣忽然感受到一种无意义,比两只蛐蛐在盒中争斗还要无意义。他拇指按住左手食指上的戒指,金属指环中间弹出一片薄薄的刃,他把手心的刀举到纪寓安眼前,告诉他“别动了”。
“这刀是超硬纳米结构材料做的,可以切开钻石,也可以轻易划开你颈部的大动脉,”边峣左手轻轻捏住纪寓安的脖子,用一种称不上威胁的语气,“安静点,听我说。”
纪寓安眨眨眼,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堪堪要碰到指环上的薄刃。
“那一天发生了什么,我必须要知道,所以你要记起来,要吃药配合治疗。我也不是非要关着你,但你如果不老实,日子肯定不会好过。你要是听话,我明天带你去见姐姐。听明白了吗?”
纪寓安觉得边峣一定是腺体坏了,信息素无法正常释放,所以才会憋出这么古怪的脾气。但他不争气的身体在这时却突然战栗不停,他什么话都说不出,非常艰难才挤出一声“嗯”。
边峣终于起身,放开了那截纤细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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