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峣这次没有食言,第二天早上就带纪寓安去了公安局的法医中心。边若瑜的尸体暂时存放在那里。
瞿飞鹏看到他们两个一起过来,有些惊讶,不过基于职业习惯,没有表现在脸上。他跟边峣打了声招呼,顾虑到纪寓安的精神状况,提醒道:“最好别让他进去。”
“边先生,不然我带纪先生先去车里吧。”汤睦说。
边峣其实也有这样的顾虑,鉴于纪寓安几次晕倒的情况以及蒋医生的嘱托,实在不应该让他去看边若瑜的尸体。然而纪寓安的态度很坚决,又似乎真的对姐姐情感很深,再加上边峣也抱着借此让他恢复记忆的想法,于是大发善心地兑现了这个承诺。
边峣侧头询问似的看了眼纪寓安,只说:“走吧。”视线从对方颈侧的红痕滑过,毫无愧疚之心。
纪寓安点点头,跟了上去。他此刻是忐忑的,他明确察觉到自己的世界被一段记忆的空白分割成难以拼合的几块。他从其他人或真或假的描述中重新拼合自己,然而缺失太多,又零星飘散,他只能站在记忆的边界无措徘徊。
见到姐姐,是他在缺失的空白里提炼出来的执念。纪寓安有一种直觉,如果能见到边若瑜,那眼前的所有都会找到合理的解释。他不清楚,边峣是否和他有同样的期待。还是说,这人昨晚用刀抵着自己的脖子,只是让他闭上嘴巴的另一种威胁方式。
“嘀嘀——”
刷卡识别成功,遗体存放区的门应声打开。房间里温度很低,墙面上是密集排列的不锈钢抽屉柜,工作人员辨认着柜门上的标签,将第二排靠门数第四个柜子大力拉开。承载着边若瑜身体的不锈钢台面“哗啦”一声划出,冰冷的、带着死意的气息溢到边峣和纪寓安的脚边。
“请节哀。”工作人员拉开白布。白布下面是黑蓝色的运尸袋,他捏住拉锁,很顺滑地拉开了。
纪寓安凭空绊了下,右肩撞到一旁的边峣,被不动声色地扶住。他抬眼去看边峣,这人仍是穿着与环境格格不入的时髦衣服,垂眸静静地盯着尸袋里的人,不知道在想什么。
尸袋中露出的,是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很难辨认出是边若瑜。尸体应该是被清理过,只有太阳穴处的贯穿伤可怖地陈述着那个枪响的瞬间。边若瑜的眼睛古怪地闭着,工作人员说,是枪击产生的动能震碎了颅前窝。
“那一定很疼吧。”纪寓安下意识道。可最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已经永远不会再醒来。
之前别人一遍遍跟纪寓安说“边若瑜死了”,他都觉得悲伤到不能自己,然而真的见到死去的边若瑜,他又觉得自己先前的眼泪都太笼统,无法精准地覆盖此刻的情绪。他以为见到姐姐后,记忆的那道空白就能弥合,可没料到,他面对的是比悲伤更大的虚无。
纪寓安的心终究是空了一块。
“你想起什么了?”边峣问他。
纪寓安摇头,什么都没想起。
“拉上吧,让殡仪馆的人带走。”
随着边峣的指示,汤睦领着几个人进来,利索地把边若瑜的尸体搬上了黑色的殡葬车。纪寓安怔怔地看着他们,一直到车开走,都没回过神来。
边峣仍是坐在宾利的副驾,门关上前看了眼呆站着的纪寓安,叮嘱汤睦快点把人弄上车。汤睦应了声,又想到什么似的回过头,凑到边峣身旁小声道:“边先生,虽然有些不合时宜,但我还是想提醒您,留意下边小姐的遗产。”
“不着急。”边峣没什么情绪,关上了车门。
边峣当然知道汤睦的意思,状似不经意地好心提醒,无非是想确认边若瑜有没有把翊执的股份留给自己。毕竟要是真的半点股权没有,他也就没必要跟在边峣身边转了。但边峣对这些没多大兴趣,他有自己的事业,目前赚的钱也够他艺术上的开销。他早在16岁出国的时候,就放弃了翊执的一切。
纪寓安今天很老实,乖乖坐进后排左侧的位置,一路都安静得过分。边峣预想过他会哭、会晕倒、会发疯,结果倒是一声不吭地靠在车窗睡着了。
可能是昨天的威胁起了作用,边峣心想。
可是到了酒店,纪寓安又不知道闹什么幺蛾子,整个人在后座窝着,僵持着不肯下车。汤睦在旁边礼貌性地拉了拉他的小臂,纪寓安却毫无反应,只把脸埋进座椅和车门的夹角。汤睦为难地朝边峣笑笑,下车准备喊保镖过来。
边峣见状,兀自绕车半周,一把拉开了纪寓安那侧的车门。纪寓安没防备,半个身子掉出来,脑袋直接撞在边峣身上。边峣有些嫌弃,不想让纪寓安碰到自己,然而后退的脚还没挪半步就愣住了。
黑色的裤子布料印上了一小片更深的湿痕,纪寓安发着抖,原来是哭了。
他抓了一下边峣的腿,借力站稳后,捂着脸很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去,只留给边峣一副颤抖的肩膀。汤睦和四个保镖站在边峣身后,彼此瞪眼不知道该不该上前。
“好了,别哭了。”边峣不耐烦道。
话刚说出口,边峣自己都觉得别扭,怎么一股Alpha渣男哄人的味。那纪寓安不知哪根神经搭错,哭得更凶了,连酒店门口的迎宾都按捺不住好奇的目光,有意无意往他们这边看。汤睦和四个保镖见这架势,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你是不是把我昨天说的话忘了?”边峣指的是拿刀抵纪寓安脖子那段。
纪寓安果然是吃硬不吃软,当即收了声,缩着脖子转回身来。他眼睛都哭红了,一脸的泪,肩膀还止不住地抽抽,因为身高差的关系,抬眼看边峣的眼神像极了犯错的西高地。
纪寓安自己也觉得奇怪,他记得自己并不是爱哭的人,可这段时间的眼泪简直是没完没了,收都收不住。面对边峣,他尴尬又难堪。
边峣一时间竟有些说不上来的罪恶感,他叹了口气道:“听话,就给你买手机。”他认为这不失为一种恩威并施,非常科学的训狗技巧。
然而纪寓安不是真的西高地,自然无法遵从边峣的期望。只见他嘴巴一抿,眼睫飞速地抖了几下,泪珠就大颗大颗地滚落,然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为什么……什么都想不起来!”
这是一种边峣从未听过的,撕心裂肺、毁天灭地的哭声。
“啊!烦死了!”
电视里正在播放什么连环杀人案件,纪寓安闷闷地冲酒店枕头砸了一拳,还在悔恨两天前那场不争气的痛哭。
“哎!怎么就没忍住呢,我的手机啊……”纪寓安用手砸了一下枕头,似乎觉得不解气,又把它扔下了床。
节目里,记者正在采访案发现场附近的居民。
一个穿polo衫的中年男人,拎着几个装菜的塑料袋,正煞有介事地描述着:“我跟你讲,吓死人了!那个脖子后面,一个血窟窿哦!喏,就是在那条弄堂里发现的……平时压根没人走的,小孩子么偏挑这种野地方白相(玩耍),回来吓得脸唰拉白。话说,这个‘腺祭者’要不要抓住了,都杀了好几个人了吧?”
“这世道真乱啊。”纪寓安感到后颈一痛,赶紧切了频道。
电视上,财经频道的女主播正在播报一则快讯——
“据悉,翊执医药董事长兼CEO边若瑜女士近日于家中持枪自杀身亡,年仅29岁。边若瑜女士生前持有翊执医药78%的B类股,为公司的实际控制人。死亡消息公布后,翊执医药在早盘出现短暂停牌,复盘后迅速下跌4.6%,短期内股价波动剧烈。
相关人士分析指出,当前,翊执医药的创始人郑睿先生身体抱恙,已无法参与公司管理。而边女士的弟弟边峣,已在第一时间回国,间接透露出管理层变动的讯号。不过,部分投资者并不看好边峣先生继承翊执医药的股权,对于公司的未来规划与发展表示担忧。”
纪寓安看着电视里边峣的形象照,陷入了沉思。那天大哭一场之后,边峣什么都没说,只是让保镖把纪寓安从地上捞起来,带回了房间。后来边峣接到个电话,就带着汤睦匆匆走了,留那几个保镖在这里看着纪寓安。现在想来,大概就是为了处理公司的事情。
纪寓安感到困惑,分明那天边峣拿刀威胁自己一定要恢复记忆,可真见到了姐姐,纪寓安什么都没想起,边峣竟然就那么轻易放过了自己。
“他是不是易感期紊乱啊,不然怎么阴晴不定的……”纪寓安翻了个身,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夹心饼干,故意嚷给门外的保镖听:“好无聊啊!”
“阿嚏!”边峣打了个喷嚏,跟桌子对面的人道了句“抱歉”。
庞盛放下茶杯,眼尾弯起数道褶皱,笑说:“边总刚从英国回来,是不是水土不服。”
“庞叔,别这么叫我,我对翊执的股权没兴趣。”边峣不喜欢茶,顾自喝着路上买的冰美式。
边若瑜自杀的消息泄露后,边峣这些天陆续接到了多个翊执高层的电话,都是为了旁敲侧击边若瑜死后股权继承的问题,这其中有急着拉拢站位的,也有不怀好意的。边峣不甚其扰,管他张总王总,只要跟他提“翊执”两个字,就果断挂了拉黑。
庞盛是通过汤睦找来的,说是有关于边若瑜的事情要聊。再加上庞盛最早是跟在外公郑睿手底下做事,后来也帮过郑姝筠和边若瑜,对郑家一直都很忠心,边峣怎么都得卖他个面子。
庞盛笑着摇摇头,有些无奈,他盯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不知想到什么,脸上的笑忽然变得苦涩。“若瑜……真的是自杀吗?”
“警方的调查结果是这样,”边峣话锋一转,“庞叔,你是知道些什么吗?”
“5月中旬,若瑜来找过我一次,”庞盛回忆道,“当时她说,要是自己有意外情况,希望我可以帮助你,在翊执站稳脚跟。你们母亲猝然离世,郑总因此一蹶不振,若瑜这几年很不容易,我只当她是经历了太多变故,心思难免深重,把事情想得悲观。现在看来……”
“所以,姐姐她很可能提前就知道自己会死。”边峣蹙眉。为什么明明察觉到了危险,最终还是走向了死亡?
“若瑜的丈夫那边,你调查过吗?”庞盛问。
“裴振宁失踪了,他家里报了案,说是还在找,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他那家积荣科技也查了,做半导体芯片和AI软件的,这几年靠着跟翊执合作开发信息素抑制智能穿戴设备,营收翻了一番,其他没什么特别的。”
说到这,边峣看向对面的庞盛:“庞叔,你为什么会怀疑他?”
庞盛抚着茶杯,眼眸低垂,缓缓道:“可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头的直觉吧。我算是看着若瑜长大的,她这孩子心气高、好胜心强。别人说Omega不适合干这不适合干那的,她就不听,憋着股劲儿要证明给他们看。
“后来她结婚,我也替她高兴,身边多个知心人总好过一个人辛苦打拼。婚后她的状态很好,整个人的气质变柔和了,谈起丈夫总是很幸福的表情,也说过想生个孩子。
“但是,他们到现在都没有一个孩子,她也不再主动提起裴振宁。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们的感情很可能出了问题。而且近期一直能听到裴振宁出入特殊场所的传闻,这些若瑜肯定都清楚。若瑜出事,肯定首先怀疑她的枕边人。”
“庞叔,我想彻底查一下裴振宁,你那边有没有合适的人手。”
庞盛是陪伴翊执的三朝元老,他儿子又在下面的子公司当副总经理,他愿意帮边峣不全因为对边若瑜的感情,更因为他只有跟边峣坐上同一艘船,才能划得更远。眼下,边峣在国内没有趁手的资源,庞盛这边显然是个不错的借力。
“当然有。”庞盛却没细说下去,拿出一只牡丹纹开片的小茶盏,倒入茶汤:“现在公司内部分了三派:一派是静观其变的;一派是跟我一样,希望你掌权的;还有一派是想要把你挤出局的。当下这局面,无论你是否情愿,都已经被牵扯进来了。”
“如果若瑜想把翊执交给你,难道你真的不接吗?”庞盛把茶杯推过去,杯底在红木桌面上拖出一道水迹。
边峣没有直接回答,又问庞盛:“姐姐自杀的消息是谁散播给媒体的?”
“王鑫旸,公司的CFO兼执行董事,他这两天的阵仗可不小,从上到下拉拢打点,还向其他股东征集他们手中的投票代理权。”
“他野心挺大。先制造舆论试探,之后我要是真进了公司,估计要抓我错处了吧。”
“他这人是不好对付,若瑜刚进公司时,也在他那吃了点苦头。那时候若瑜年纪轻,做事又不够迂回,王鑫旸呢觉得被一个姑娘还是个Omega使唤没面子,就时不时给她使绊子,要么拖着关键数据不给,要么拉着自己的亲信一起阳奉阴违。”
庞盛这话有点试探的意思。虽然近几年外界总是传“边家姐弟关系不好”,但庞盛是见过他俩小时候的,都说手足情深,哪怕边峣出了趟国整个人气质大变,庞盛也坚信,边峣对他姐姐还是有一些感情的。
“Hmph, what a complete arsehole.”
“什么?”庞盛年纪大了,听不懂边峣的英文,但从他不屑的语气,还是能觉出不是什么好话。
边峣不做解释,喝了口咖啡,又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小袋——透明便携包装袋里是白色椭圆形的小药丸,上面印着翊执医药的英文名Always,是市面上常见的强效抑制片剂。
边峣拆出3粒,含进嘴里。他举起塑料杯晃了晃,里面咖啡见底,只剩下冰块晃荡,于是转而拿起面前那只茶盏,一口把药吞了下去。
“你这样吃,不会药物过量吗?”庞盛虽然是Beta,但对自家产品很清楚,这类强效抑制片剂仅用于特殊紧急情况,且一次只能吃一片。像边峣这种吃法,完全是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
“不会,我一直都这么吃。”边峣皱皱眉,果然还是喝不惯茶叶。
庞盛对郑家感情深,始终把边峣看作自家的孩子。他也五十多了,见边峣这样折腾自己身体,忍不住唠叨起来:“你这……家里就是药企,怎么一点常识都没有?你这样会引起易感期异常的,而且……”
边峣的手机在这时响起,把他从庞盛即将展开的生理常识教育中解救出来。他朝庞盛摆摆手,就此结束今天的谈话:“庞叔,下次我请你喝咖啡吧,茶我是真喝不惯。”说完,就装作忙碌地接着电话走了。
“诶!你这小子……”
电话是汤睦打来的,边峣接起后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直接吩咐:“Tom,帮我联系下边若瑜的私人律师,尽快。”
汤睦愣了一下,旋即道:“是的,边先生,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边小姐的私人律师关旻来电,关于遗产继承相关的事务要与您面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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