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半日,终于靠岸。咸湿的海风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码头喧嚣的人声和货物搬运的嘈杂。三人牵马下船,皆有种重回人间的踏实感。
三人寻了一处临街的饭馆,决定在此稍作休整,再分道扬镳。
白思齐此行准备甚是周全,刚落座,便极自然地从怀中掏出一叠面额不小的银票放在桌上,又拍了拍自己腰间那个鼓鼓囊囊、沉甸甸的银袋,脸上洋溢着不谙世事的富家公子特有的爽朗与阔气。他朝忙不迭跑过来的小二豪气地一挥手:“把你们这儿的招牌菜,都各上一份!再烫一壶好酒!”
沈念在旁看得眼热,心下暗叹:这才是行走江湖该有的派头。
用膳间,白思齐得知沈念还身中奇毒,欲往青囊谷求解,不由得放下竹箸,关切道:“小师妹此番当真是波折重重,莫非是流年不利,冲撞了什么?”
“是吧!还是师兄懂我!”沈念委屈巴巴地望过去,一副终于寻得知音的模样。顾攸在一旁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沈念那故作夸张的委屈小脸上,唇角微微地弯了弯。
“可惜师兄于解毒一道一窍不通,帮不上什么忙,真是惭愧。”白思齐摇头轻叹,语带遗憾。
“师兄别气馁,也不是半点忙都帮不上。”沈念眨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目光黏在白思齐腰间的银袋上,嘿嘿笑道。
白思齐顺着她的目光取下银袋:“师妹想要这个?”
沈念连连点头。
“给你便是。”白思齐大方地将银袋抛给她。沈念喜出望外,连忙接住,入手沉甸甸的触感让她心花怒放,迫不及待地解开系绳,——然而,预想中白花花的银两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堆色彩斑斓、在阳光下闪着奇异光泽的......贝壳?!
“没想到师妹也喜欢这些贝壳,”白思齐目光宠溺,宛若看待自家小妹,“这是我妹妹知我要去北海,特地让我带的。说是放在房间里晚上会发光,特别好看。师妹既然喜欢,便都拿去吧,我留一两枚给小妹就好。”
沈念嘴角微微地抽搐了一下,内心哀嚎:早知如此,就该脸皮厚点直接说想要他怀里那叠银票!可面对白思齐那清澈又充满“慈爱”的目光,只得讪讪地收紧袋口,干巴巴地应道:“喜、喜欢......很喜欢......多谢师兄......”
顾攸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瞧着沈念那憋闷、失望又不好发作、只能强颜欢笑的模样,只觉可爱至极。他缓缓凑近她耳畔,低声轻语:“我包里也有不少银票,待会拿给你。”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廓,一字一字敲在心尖,激起一阵酥麻。
沈念身形一颤,脸颊霎时飞红:“谁、谁要你的银票了!”
顾攸但笑不语,眉眼弯弯地望向前方,心中却漾开一丝难以言喻的欢喜。
几日来清粥小菜的调养,让沈念口中早已淡得发慌。此刻满桌珍馐,尤其是那泛着油亮光泽、巴掌般大的海虾,更是勾得她食指大动。她忍不住夹了几只鲜虾和海贝到自己碗中,摩拳擦掌正要大快朵颐,却忽然顿住了。
自从中了那奇毒后,她的双手便时常酸软无力,昨夜一番折腾更是耗尽了气力,此刻指尖发颤,竟连虾壳都捏不开。试了几次,那光滑坚硬的虾壳依旧纹丝不动,她不由蹙起了眉,眼底掠过一丝懊恼。
一旁的顾攸早已将她的窘态收入眼底。他不动声色地夹过几只肥美的海虾,修长的手指灵巧地动作起来。指尖轻捻慢剥,利落地褪去红壳,露出里面饱满莹白的虾肉,而后自然而然地放入沈念面前的碟中。他的动作行云流水,从容不迫,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沈念看着碟中顷刻间堆叠起的、剥得干干净净的虾肉,微微一怔,随即耳根悄悄漫上一层薄红。她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多......多谢。”
“无事。”顾攸的声音依旧清淡温和,目光却在她微红的耳尖上停留了一瞬。
坐在对面的白思齐,只见两人低头细语,动作迟疑,还以为是菜肴不合口味。他这位千机楼少主向来阔绰体贴,当即大手一挥,扬声道:“小二!再来几道你们店的拿手好菜,要快!”
不多时,新烹的佳肴又流水般呈上,本就丰富的桌面更是被堆得满满当当,几乎再无空隙。
沈念与顾攸看着眼前这越发“壮观”的宴席,一时相顾无言。
饭毕,便是分别之时。白思齐郑重与二人道别,临行前特意嘱咐沈念,待他回千机楼清理完门户,便去悬剑锋接她,嘱她莫再乱跑,省得又惹上一桩桩倒霉事。
沈念正想说“不必麻烦师兄,我解毒后自己去千机楼便好”,一旁的顾攸却已行礼道:“白兄放心,在下定会好生照顾沈姑娘。”
白思齐闻言,满意地点点头,又叮嘱了几句,这才翻身上马,挥手作别。沈念未出口的话只好咽了回去。她不知道顾攸为何待她如此上心,想来大抵是因她曾为他挡下毒针之故。若换作旁人,他应当也不会置之不理。沈念摇摇头,不再多想——人生在世,有人待你好便该心怀感激,何必绞尽脑汁去揣测缘由,徒增烦恼?
此处距离青囊谷已不足四十里,二人不敢耽搁,稍事休息后便策马启程。一路疾行,直至水囊见底,唇干舌燥,方停马寻至附近河流取水。
循着隐约的水声前行,还未见到河流,一股难以形容的腐臭气味便随风飘来,越来越浓烈。策马近前,只见河边竟横七竖八躺了数具已然发臭肿胀的尸首!看衣着打扮,皆是佩刀带剑的江湖客。这些尸体显然已死去多时,在烈日曝晒下肿胀发臭,面目难辨。有些伤口处的血水混入河中,顺流而下,染红了一小片河水。
不知这些人是与何人发生了冲突,竟落得如此凄惨下场,曝尸荒野,也无人收殓。
河水浸泡过的尸体浮肿暗红,随波浮动间偶尔撞上礁石,便皮开肉绽,露出其中蠕动的蛆虫。沈念一阵作呕,立刻别开了视线。
顾攸眉头紧锁,面色凝重,沉声道:“这河水已污,不能饮用了。我们去附近农家,讨些井水吧。”
二人牵马离开河岸,行出不过百来米,便见几处简陋的农舍散落在田间。土墙茅顶,檐下挂着干辣椒和玉米,颇有几分田园意趣。恰巧有个老汉扛着锄头从田埂上蹒跚走来,似是务农归家。顾攸上前几步,拱手施礼:“老人家,打扰了。我二人途经此地,口渴难耐,可否向您讨碗水喝?”
那老汉闻声抬头,见是两个陌生面孔,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惊慌,连忙摆手,声音带着颤抖:“井、井水就在院子里,你、你们自己取用便是!”说罢,竟像是怕极了似的,匆匆推开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闪身进去,随即又将门窗紧紧闩上。
老汉的惊惶令二人心生疑窦。莫非河边尸首与他们有关?顾攸本欲再问,却见老汉连窗扉都紧紧阖上,只好作罢。
此时,院中的老黄狗警惕地吠叫着,打破了乡村的宁静。
取水时,见远处田埂上有个七八岁的孩童正顶着日头玩泥巴。顾攸心中一动,从行囊里取出几块用油纸包着的糖果,缓步走过去,蹲下身,温声道:“小娃娃,村里近日可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吗?”
那孩子晒得脸颊脱皮,见生人本想跑,但目光瞥见他手中的糖果又折返回来。他怯生生地接过糖果,剥开一块塞进嘴里,甜味化开,胆子似乎也大了些,这才口齿不清地诉说了村中近日的无妄之灾。
原是这几日接连有数批人马来此问路。起初村民还热情相待,可那帮歹人非要追问一个叫什么青囊谷的地方所在。村人哪知这些?世人皆传青囊谷距此不过十里,便疑心村民中藏有谷中后人,竟以刀剑相胁。可这些村民世代以种粮为生,任凭如何威逼也说不出青囊谷踪迹。
若只一批人也罢,偏近日来得邪门,江湖人士一拨接一拨,闹得鸡犬不宁。从那些人只言片语中得知,好像是什么“寒鸦帮”的帮主,他极为宠爱的一个小妾得了重病,群医束手。帮主便放出话来,若有人能治好他的美人,便赏赐黄金万两。
故而酿成眼下祸事。
沈念心想:这美妾当真好大排场,想必河边尸首便是为抢先行之机搏杀所致。
寒鸦帮在江湖上小有名气,若单打独斗不足为惧,但其擅长群战阵法如乱羽阵,需多人配合,以错位走位与虚招扰敌,令对手眼花缭乱,最终为暗处杀招所伤。
想不到这帮主倒是个情种,只可怜这些无辜村民无端受此牵连,终日惶惶。
顾攸蹙眉不语,心知唯有那美妾殒命,这场风波方能平息。
他将怀中剩余的糖果尽数给了那孩童,孩童喜笑颜开,连连鞠躬。
暮色渐沉,村中不便留宿。所幸距青囊谷不过十里之遥。顾攸从行囊中取出糕点递给沈念,二人匆匆用完,便再度策马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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