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闲余看着这双眼睛，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想起之前的事了。

他被叫走去看阵法，等他看完，这些孩子们被带回刀宗了。有家的送回家，没家的刀宗送去仙盟善堂，根据孩子们不同的情况安置。闻闲余想起闻星河来，想他应该也被送过去了吧。

但很巧，上午听刀宗弟子说丢了个小孩，下午他走在路上碰到从刀宗那颗古梧桐树上掉下来的。

那棵梧桐树长了几百年，根深叶茂粗壮异常，金黄色的叶片熠熠生辉。闻闲余经过树下，闻星河从树枝上掉下来。

闻闲余身体虚弱提不起精神，一晃神看到后眨巴下眼，手忙脚乱用一个风符接住闻星河。

风一托，闻星河稳稳落在地上。

正巧，刀宗的弟子也赶过来了，牵起闻星河带他离开。

一切似乎只是个顽皮的小孩，躲开了刀宗弟子偷溜出来，然后被找到带回去。

当时闻闲余是这样想的，抱臂站在原地，挑了下眉，揶揄地笑了笑。

也是在这个时候，闻星河忽然回头，那双乌沉的眼珠直勾勾看向他，张嘴，沙哑嘶哑的声音问：“你能带我走吗？”

“我什么活都能干。”

“我不会的，你告诉我，我去学。”

带他离开的刀宗弟子停下来了，闻闲余也顿住了。

……

“我……的……呢……”牢房中，一道沙哑至极的嗓音响起。没有孩童的软糯，像是吞下去一口沙砾，摩擦着他说出话的喉咙，和听到人的耳朵。

闻星河低着眼，看被他拿在手中的小纸人。

这些小纸人里有闻闲余的一缕分神，不一定是元神上的哪一块，所以性情有些不同。同时也因为只是一缕分神，一个碎片，所以也没多聪明。

听到闻星河说的，小纸人看了看空空的掌心，伸手要再去碰闻星河的鼻尖。

闻星河把小纸人拿远：“我的。”

闻闲余思索了一下。

闻星河吃了那么多丹药，此时的闻星河，对一切吃的东西包括糖都不喜欢。但毕竟年纪小，别的小朋友都有，他什么也没有。

闻闲余心念动了一下。

小纸人拍拍闻星河的手指，示意闻星河把他松开。闻星河摊开掌心，小纸人站到他粗肿的手的掌心上。

小纸人伸出左手给闻星河看了看，纸裁的左手上空空的，又伸出了右手，纸裁的手上依然是空空的，然后把两只手都伸出来，给闻星河看了看背面，再翻过来。

哗啦。

一朵桃花凭空出现。

花花。

小纸人捧着。

一旁的闻闲余，弯了弯唇角。

不给闻星河糖，但给闻星河变出一朵花来。可是看了眼，闻闲余提起的嘴角，再次压了下去。

怎么他小徒弟，看起来也不开心，什么表情都没有？

闻闲余心念再动了一下。

小纸人：哗啦——

变出一堆桃花。

那么多朵的桃花，都被它捧着。

这边的动静，自然吸引到了其他的小孩，惊奇道：“哇，你的小纸人会变发发，好厉害！”

“真好看！”

“什么发发啊？”

小少主：“是桃花。”

回头问了句：“闻哥，是你山上的么？”

闻闲余点了下头。

闻星河略低了下头，在过长的、乱糟糟还有枯草头发的遮掩下，眼神、表情都没有变过。

闻闲余本来想过来后，直接把闻星河捡走，但想起上辈子的事，他思前想后，准备等一等，因为他想起他用风符接住闻星河时，闻星河的眼神。

那个时候闻星河的年纪小，再掩盖，眼神也还算好懂。闻星河没有用手去接他，而是用风符，闻星河有些局促，将他青紫肿胀的双手往后藏了藏。

大概是以为，闻闲余用风符接他，是嫌弃他身上太丑也太可怕了。

当然不是这样的！

闻闲余虽是化神的修士，但他从金丹到元神，以及体内的经脉，全都是碎裂的状态，他本来就是脆皮符修，身体这个状态，让他比寻常的符修更加虚弱，他总是困倦、无力，所以习惯用符纸去做很多事。

用风符去接闻星河，是闻闲余下意识最快的反应。

所以这一次，闻闲余想去梧桐树下蹲点，等着闻星河来碰瓷，他把闻星河捡走。

同上次一样刀宗弟子过来，将这些孩子暂时带回刀宗。刀爹说了升级阵法的事，请闻闲余暂时在刀宗住下来。闻闲余和刀宗的符修一起查看阵法，午后从食堂回来的路上，经过这棵梧桐树。

这一路都种满了梧桐树，闻闲余踩着摇曳的树影。

往那株最大的梧桐树下走，闻闲余又有些担心，闻星河会不会不来，毕竟这次和之前不一样。但闻闲余又认为闻星河肯定还会来，因为当时闻星河扭头问他的时候，目光非常执拗。

明知道担心有些多余，闻闲余还是感觉有些紧张。

捡徒弟了捡徒弟了。

闻闲余心想。

走到记忆里的位置，闻闲余抬头，看到粗壮树枝上坐着的身影。他站起身却踩到树枝的边缘，脚下一滑，从梧桐金黄的枝叶间滑落下来。

闻闲余身形一闪，出现在半空，刚好把掉下来的闻星河抱在怀里。

手、手臂上的触感，顺着接触的地方，清晰传递给闻闲余。

闻闲余心里某个地方被针扎了一下。

闻星河在寺庙中长到三岁，寺庙没了后被药修买走当药人，用废了后卖给这个用符的邪修，现在的闻星河六岁。

他的身体不算瘦弱，抱在怀里的感觉却十分的古怪。皮肉都是软绵绵的，但没有太多弹性，手指隔着衣服压下去，那块会陷下去，有一种粘腻液体流动的触感。

大概是踩空突然掉下来，闻星河微微睁大眼，下意识抱住闻闲余的脖子。

闻闲余抱着他稳稳落在地上，顺手摸了下他的脑袋，放到地上。

这个时候，刀宗弟子正好赶来，气喘吁吁的：“闻尊者，还好你在这里正好接住小闻，不然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后果不堪设想。”

来的是一名女弟子，背后被一把刀，很是飒爽。她擦了擦额头的汗，笑道：“小闻，走了。”

“等一等。”闻闲余道，“这孩子很可爱，我想收他当徒弟。他可有家人，还是要送去善堂？”

上辈子闻星河眼巴巴问能不能带他走，这一次，闻闲余想先来说带他走的话。

女弟子道：“没有家人，小时候曾被寺院收养，但邪祟作乱寺院也……回头和其他孩子一起送去善堂。”

闻闲余点了点头，在闻星河面前蹲下来，掌心摊开，问：“小闻，你要不要拜我为师，跟我走。”

想起闻星河当时问他的时候说的，闻闲余补充：“不用你干活，教你法术，你也能变出那天小纸人变出的桃花。”

闻星河一直看着小纸人变出的桃花，应该也是感兴趣的？闻闲余猜测。

女弟子很希望闻星河可以答应，这是比去善堂更好的选择。仙盟的善堂最多能治好他被毁掉的身体，保住他的命，但他从此也只是个废人了。要是和闻闲余走，闻闲余带他修炼，会调理他的身体。

不过……

女弟子想起刚才闻星河似乎是被吓到，抱住闻闲余脖子的动作。

正常的孩子做这个动作，是因为害怕。可女弟子从见到闻星河，他就是极为冷静漠然的状态，所以当他去抱闻星河的脖子，女弟子竟然觉得闻闲余有危险。

女弟子把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晃掉。

怎么会，这只是个孩子，她想多了。

又一阵风吹过，天光明亮，梧桐的树影摇曳，闻星河安静地看了闻星河一会儿，开口：“好。”

他把自己青紫肿胀的小手，放到了闻闲余修长如玉的手上面。

当天下午闻闲余把闻星河接到他在刀宗的住处。

以闻星河现在的身体，自然不能修炼，不能学习辟谷之术，他还是要吃饭的。只是上辈子闻闲余这个新晋师尊还没适应师尊的身份，忙于刀宗的阵法，留下傀儡陪着闻闲余。

刀宗后山，闻闲余和刀宗的符修一起商量阵法，突然雷电属性的灵气汇聚，淡蓝的雷电出现在闻闲余的手指上，把闻闲余给轻轻电了一下。

在符修们的面前，是画在地上的一个复杂庞大的阵法，突然电的这一下，引起符修的注意。

“闻兄这是？”

闻闲余回过神，思绪也从如何构建阵法中抽离。上辈子他就是因为想的出神，一直沉浸其中。毕竟这是他活的第二次，对阵法的理解比上一世有所不同，所以布的阵也有些不一样，闻闲余沉浸在这样的思索中。

听到询问，闻闲余站起身，顺手理了下衣袖，笑道：“新收了个徒弟，年纪小还要照顾，回去陪他吃饭。”

符修：“说的也是，天不早了，不如一起回去，明日再来。”

……

闻闲余回到厢房，推开门。

刀宗弟子已将晚上的饭送来了，三菜一汤，色香味都不错，腾腾冒着热气。闻星河坐在桌边，傀儡坐在闻星河身边。

此时的闻星河换上闻闲余给他的衣裳，是一件和闻星河白色的宽袖衣裳。长发也打理过，梳整齐，用一根发带细致地好了。远远看去，他像是某个修仙世家养的小公子，或是宗门的小少主。

可要是仔细瞧，回看到他中毒破深，异样发灰的头发，脸上浮现的发黑凸起的血管，以及青紫肿胀的身体。

闻闲余很心疼，加快脚步走过去，等到了近前，随手摸了把闻星河灰色的头发，在桌旁坐下来：“我回来了。”

说来惭愧，即便闻闲余给闻星河当了好几年师尊，但他不知道闻星河喜欢吃什么。闻星河很懂事，在知晓闻闲余想让他多吃一些后，默默多吃东西，再后来辟谷，也不需要吃东西了。

闻闲余在刀宗后山忙阵法，让傀儡问闻星河，得到了不出所料的答案。

闻星河说，都可以。

于是闻闲余从记忆里翻找半天，也没找到闻星河喜欢吃什么。

闻闲余回来后，从储物戒中拿了一袋灵石给傀儡，让傀儡去买东西。他要买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闻星河吃的穿的用的，还有给闻星河解毒的。不止解毒，还要调理闻星河的身体。

傀儡戴上帷帽，走了。

闻闲余制作的傀儡精巧，身形之类的看起来和常人没有区别。细看后回看到木制的身体，以及金属连接起来的关节。在傀儡同样木头做的脸上戴着一个面具。

“师尊。”嘶哑的声音很乖道。

“嗯，真乖。”闻闲余伸手，很是自然地捏了一把闻星河的脸。

闻星河一顿，有些诧异地投来一眼，对上闻闲余的视线后，却又沉默的很快低下头。

闻闲余：“……”

好像太自然了一点。

对闻闲余来说，他和闻星河都是好几年的师徒了，现在看到缩小版的小徒弟，难免有点手痒，随手捏一下什么的，那可太正常了。可对闻星河却不一样，他刚拜闻闲余为师，算起来只是见过一面认识一天，相处的时间更少，闻闲余的熟稔从何而来。

“为师……”闻闲余道，“常捏谢寻常的脸，刚才顺手了。”

闻闲余面不改色地说。

谢寻常就是刀宗的小少主。

上辈子闻闲余新收了小徒弟后，解完毒又养了一阵，小徒弟总算脸上有了点肉，闻闲余很有成就感，忍不住动手去捏了一下。他是喜欢捏的，闻星河则是有点不情愿，但碍于他是师尊，不得不忍耐下来，像是被强撸的狗子，闻闲余更喜欢捏了。

“师尊可以捏。”闻言，闻星河抬头看向闻闲余，低声道。

眉眼间隐约有了闻星河熟悉的别扭。

嘿，这是他小徒弟。

怪好玩的。

闻闲余克制住再次捏一把的想法，道：“来吃饭，一会儿冷了。”

闻闲余夹了一块红烧肉到闻星河碗里：“来尝尝，刀宗的厨子红烧肉做得很是地道，吃起来一点都不腻。”

“口味偏甜的，肥瘦相间吃起来正好，炖烂了入口即化，和你吃的那些苦涩的丹药不一样，也不会让你的身体难受，让你疼。”

闻星河因为曾作为药人，厌恶“吃”这件事，可他没辟谷，还是要吃东西的。闻闲余想在闻星河身边，和他一起度过这段厌恶的时间。

傀儡里有闻闲余的一缕元神，可以算闻闲余也在闻星河身边。但那具傀儡里的元神，由于制作的时候闻闲余喜好话本的高冷剑尊，专门选了冷淡的元神进去，所以那具傀儡透着一种不管旁人死活的冷傲。

当时傀儡和闻星河一起吃饭，看着闻星河，给他夹菜，然后淡淡：“吃。”

等吃过后，再夹。

多的一个字都没有。

闻闲余甚至怀疑，后来长大些的闻星河沉闷冷淡的性子，是不是全都跟傀儡学的。

闻星河低头，筷子夹起红烧肉，咬了很小的一口，又咬了一口，吃得很慢。

一整块红烧肉很大，闻星河没给他夹完整的，只给他夹了一整块上的一小块，等闻星河吃的时候，闻闲余把剩下的那一块吃了。闻闲余吃得比闻星河快多了，两口吃完。

闻星河吃东西，闻闲余撑着脸看，一点都不觉得无聊。

他徒弟真可爱，吃东西的时候脸颊一鼓一鼓的。

闻星河好不容易吃完那一小块红烧肉，闻闲余再给他夹别的，师徒俩很慢很慢地吃完一顿饭。

晚饭后，闻闲余去准备闻星河要用的药浴。

闻闲余起身离开，闻星河的目光跟着闻闲余，似是一种无声的对师尊的依赖。但当闻闲余转到屏风后，闻星河的眼神冰冷漠然，宛若漆黑不见底的深渊。

闻闲余也回来了。

当闻闲余提前出现，让小纸人摸他鼻尖，送桃花时闻星河就知道了。

很好，闻星河想。

上辈子他杀了不少人，唯独缺他的师尊。

闻闲余是天下第一大宗剑宗的长老，仙门正道的修士。而闻星河是凶名震慑仙洲的魔尊，人人得而诛之。闻闲余要是知道他回来了，一定会拼尽全力杀了他。

自古正邪不两立。

天道用尽神力回溯，闻星河不得不暂避锋芒，散尽修为保留记忆，回到六岁孱弱无比的身体里。他会好好伪装，陪闻闲余玩这种家家酒的游戏。

等修为恢复，时机成熟，他再揭开真相，杀了闻闲余。

他有些期待闻闲余的表情。

闻星河想起梧桐树下，他抱住闻闲余脖子时，摸到了白皙脖颈上轻轻跳动的脉搏。皮肤手指是肿胀的，摸到脉搏也有种不真实感。

太蠢了。

闻星河心情不虞。

那样脆弱的地方，任由他去抱住触碰，他只要轻轻用力，闻闲余非死即伤。要不是他在六岁的身体里，还需要闻闲余给他解毒治伤，他一定会让闻闲余知道，他有多蠢。

闻星河垂眸想了想，他现在装的是身世凄苦被收留后乖巧的小徒弟，在闻闲余准备药浴时，他默默把床铺好。

没一会儿闻闲余从屏风后绕出来。

闻星河知道闻闲余的习惯，爱穿那些布料柔软舒适的衣裳。此时他的宽袖晚起来，露出一双清瘦的手腕，指尖上沾着褐色的药汁。

闻闲余看到他这么乖，长眸弯了一下，走过来想摸他的头，但看到沾到药汁的手后，用了一个清洁术，指尖干净了，才揉了揉他的发顶，夸赞：“星河好棒，过来。”

闻星河看着闻闲余柔软的神色，心中更加烦躁，但表面上没有丝毫显露，由着闻闲余牵住他青紫肿胀的手。

“师尊。”

闻闲余：“你闻一闻，是什么味道？”

闻闲余把他牵到屏风后 ，药浴准备好了，浴桶中是黑褐色的药汁，看着便觉得苦，但闻星河刚才就注意到了，没有苦涩的药味。

前世有隐情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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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