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 17 章

在千里之外,信烈候封地印州,简朴庄重的四进青砖瓦屋坐落在县城的南端,被肥沃的万顷农田和农庄包围。

此时万籁俱寂,府中各位侍从皆已安眠,只有值守的部曲尚且尽忠职守地守卫和巡逻。

特别是三进正屋外,一队十数人的部曲散落在院中各处,警惕着可能出现的意外。

他们都是轻微伤残退下的夏家军士兵,因为夏家主帅的关照得以退出战场。

其他将军带领的军队,只会打到军队覆没,又或者士兵年过四十才能归家,可在战场上可以活到四十的人大多都浑身伤痛,回家也活不久了。

夏家军那些因严重伤残退役的士兵,若是不愿意回乡或者拿安抚费——夏家给这部分士兵的补贴——便会被带到印州,租佃夏家的田地维生,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在夏家的照拂下扶持过活,

居住着前任信烈候夫人的正屋点着数支明亮的蜡烛,将窗前的长案桌照得恍若白日。

长案桌前有两人飞速地敲打算盘,清脆的铜珠碰撞的声音乐曲般响彻室内,两人像是在比赛一般,几乎同时算完面前的那本账册。

“阿娘,落笔迟了。”一个笑意盈盈、唇红齿白小郎君坐在椅上挪揄道。

这个仙童似的七岁稚儿看向侧面的母亲,眉目间神采飞扬,楚夫人恍然想起他的阿姊。

只能坐在高椅上用案桌的年纪,却已经把家业安排的井井有条,楚夫人看向孩子早慧的沉静的眉目,此时他显现出几分胜利的快活。

楚夫人凌厉的长眉一挑,耍赖道:“怎么我看着,是同时结束。可惜室内并无他人,不能证明谁说的话才对。”

稚儿夏文杨歪头,淡笑道:“阿娘不必可惜。”

他侧身向后招手,一个幽灵似的身影向前,这道身影向楚夫人叉手行礼,秀智的脸庞平静无波,沉默地指向夏文杨,示意是他获得了胜利。

楚夫人似笑非笑地看向夏文杨:“为了去找你阿姊,竟然把姝娘请出来。罢了,若是姝娘愿意照料你,便随你心意。”

姝娘擅长隐匿和长途奔涉,在单打独斗上虽比不过文柳,也是世间少有的用剑天才。

“你得带上至少二十人随卫。你阿姊的事情,我不愿再发生一次。”

夏文杨毫不意外能顺利获得母亲的允许,漆黑的眼瞳微微闪烁着愉悦的光芒,从容地叉手道谢:“谢阿娘成全。”

……

与此同时并州,文熙帝自认为正面临双喜临门,即使旁人并不这样认为。

华丽的床榻上,丝绢繁复,高床软枕之上文熙帝面容乌黑,一双招子此时迸发出近乎刺目光芒。

一旁的榻上一道声嘶力竭的啼哭响彻宫室,直哭得旁观者毛骨悚然,太女出生不过数日的女儿哭声接近嘶哑。

从半个时辰前文熙帝认为自己要“得道成仙”时,这个孩子就被抱来放在他的身边,周围的一圈忠臣面面相觑,看向一旁同样苍白无力的太女殿下……这孩子任由她哭下去?

周围被点上浓厚的熏香,用来掩盖文熙帝年老体衰招致的异味,但孩子和靠近的人都清晰可闻。

太女面不改色跪在脚踏上,被文熙帝捉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悄悄拍打安抚女儿,这个乖孩子意识到阿娘在身边,渐渐平息了哭啼。

太女眉间带有倦意,眼神沉静,有种别样的力量感:“圣人请下旨,臣无所不从。”

文熙帝感到呼吸困难,把着太女的手腕愈加用力,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的指甲已经深深陷入太女的皮肉中,留下鲜红的痕迹。

此时的眩晕无力,只会让他更加相信他选择的路没错,他为徐氏后代开创了一条成仙之路,往后千秋万代,他们都能在天庭长生。

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响起:“吾将极乐登仙,此后必将青史留名,今后吾便是徐氏仙家第一人。吾现将帝位传于你。”

他咳嗽几声,锋利的目光扫过室内几位大臣,企图找到托孤之人,怎知目光所至,皆为庸庸碌碌之辈。

此刻他像是突然想起江山社稷一般,悲从心来,一口污血吐出,落到青色的被面上,染成不详的黑色。

太女淡淡地看着,她知道文熙帝的这种对江山的忧虑并不恒长。

果不其然,文熙帝吐血,不忧反喜,这必然是登仙前的洗筋伐髓,他瞬间放下了对大臣才能的不满,伸指随意点了几个长得仙风道骨的老人,让他们认真辅佐太女登基。

这些都是对文熙帝喜好上行下效之人,只能说他们,起码符合文熙帝的审美。

听到自己的姓名要写入太女的传位圣旨时,一个个涕泪交加,伏倒在地拜谢圣人。

只有一个方侍郎还在强撑仙风道骨的风范,抚长须浅笑:“臣谢恩。”

果不其然,文熙帝见他这般沉稳,又添一句:“户部方侍郎兼任太师。”

太女悄然露出嘲讽的笑,她早年尚且英明果断的阿父,临终时竟然不能显现出与鄙薄老翁的不同。

她缓缓闭眼,心知汾河解冻后,汾河汹涌的河水会使此地重归为防守天险。

但太女深知,比汾河更无形的天险是文熙帝的存在。阿父尚存,孟家军便会拼死守卫并州,五皇子也不敢真正对汾河发起进攻。

她可以预料,不久阿父驾崩,她要直面来自太师和武毅帝的压力。想到不久前打听到的消息,和两封几乎同时递来的信,太女内心有了决断。

她现在除了联合东地的世家坐稳皇位外,还更应该无所不用其极捆绑孟家军,并设法离间远在京城的太师和武毅帝。

至于另一封信。

太女皱眉,还是搁置吧!

忽然身边哭声震天,太女反应过来,抬头看向文熙帝,已然了无生息。

太女失神,手上被抓的力度微弱,她微微一动,文熙帝的手便摔到锦被上,太女怔怔看着这只不动的手。

阿父……真的去世了?

一旁的奉御上前把脉检查,确定文熙帝已然“得道成仙”,一众大臣纷纷哭天抢地,直把榻上的婴孩吓得止住了哭喊。

太女回神,微微皱眉,招手示意侍人上前抱走女儿。

转身开始安排文熙帝的丧事……即使他肯定认为自己是羽化登仙,太女却已然早早做好服丧准备。

难道真要让她相信,羽化登仙后尸身能消失不见?

何况举办丧事的作用不是安葬文熙帝,而是用来昭示世人帝皇已驾崩西去,新皇登基,新朝已至。

太女转身再次审视文熙帝的尸身,唇角泛出微不可察不但嘲讽笑意,那不过是体面一些的躯壳。

文熙帝被一众奴仆架着擦拭身体,整理遗容,就像是尊贵至极,可周围的奴仆都不曾真正显露出悲戚。

太女能理解,文熙帝卖官鬻爵,祸乱朝纲和地政,这些奴仆会身世突变或者沦落奴籍,大多和文熙帝近十几年的不理朝政有关。

没有对文熙帝之死表现出欢欣,已是至尊的余威。

太女把这一幕深深刻进脑海,今日之文熙帝,她日之她,引以为鉴。

太女看到一旁矗立的道人,使人把他们带下去斩了,既然这些人鼓吹自己有绝处逢生之能,便让她看看是否能做到。

太女向来不认为修行可得长生不死,普通人想长寿尚且难得,何况成仙。

文熙帝想既成人皇,又羽化登仙,凭什么?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至于认为至尊真能万岁?

只是笑话。

……

二月雪融绿长,济州已然回旋着略带凉薄的暖风,阳光像轻纱般笼罩大地,正是踏春的时节。

席衡前一晚得知文熙帝驾崩,太女登基自号为建平帝,封孟家军主帅为威武大将军,封东国世家崔家家主为太师……

翌日便被夏文柳带上骏马,背上竹篓,到郊野踏青去了。

济州得名便是源于横贯而过的济浮河,上游是济州,下游是浮州,济浮河是西南雪山融水所汇成的大江分支,春季水量尚且不丰,只有浅可见底的水流潺潺流动,在熙日里映射出一片粼粼波光。

细碎的冰片在里面浮沉,河边的桃树林已有簇簇桃花争相开放,深红覆盖浅红,像是掉帧的图片。

席衡漫步在其中,被郊外初春凉风吹拂得神志清醒了几分。

把骏马安置好的夏文柳把一颗麦芽糖塞到席衡嘴里:“终于醒了,这段时间商税难收?”

席衡摇头:“不难收,但我难受。”

这段时间很多商人诚惶诚恐地邀请他去喝酒宴乐,送金银礼物,甚至有送妙龄侍女。

当然后者被席衡拒绝了,但其他的他都收下来了,不但如此,在知州的提示下,他还暗示这些商户加重礼金。甚至一些小商贩在缴税之余,也同样被暗示多给孝敬。

转头,这些钱财便会流入知州库房,或者太师账本上。

夏文柳了然,转头看向绿意复现的草地,余光是温柔流淌的济浮河,怅然道:“看到冰雪消融,席郎,我们又活过一年,百姓又活过一年。”

“我们很难再求其他,生存已然艰难,活着就是幸事。”

偷偷发展的卫南军掌握了西南近五十州的实权和钱粮,劫富济贫买炭火和保暖衣物,帮助这些州县贫穷的百姓度过这个冬天,已经是一个“农民起义”军队的极限。

同样也是夏文柳的极限,西南地域远离中原气候特异,不但有毒虫瘴气,更有盛夏酷热,极少数真正的世家大族在西南扎根。

因此在朝廷分裂对抗时,她们能隐蔽发展。

可农民起义就是起义,五十州已是景朝七分之一的国土范围。

夏文柳若不想进一步,那么在景朝分裂对抗结束之前接受招安投降。那些统治者们还需要人奴隶吸血,就不会对其他人下杀手,只除首恶,法不责众,夏文柳还能退。

若不对卫南军加以管束,随意其发展,便是真的无法回头,必然会引起前五皇子武毅帝和前六公主建平帝的警惕,说不好两人会先一致对卫南军,到那时夏文柳不能问鼎便只能自刎。

席衡懊恼,女郎本就烦忧,怎么自己还添油加醋——席衡,找准你的定位。

他转身从竹篓里拿出昨晚亲手制作的鲜桃花饼,一个人噗嗤噗嗤地挖了一个火塘,架起火堆隔着竹枝烘烤,待鲜花饼两面都烤至酥热,便学着夏文柳之前的举动塞到她嘴里。

没错,他一直把自己当做擅长做饭的美貌花瓶,抓住女郎的胃就是抓住她的心。

特别是忧愁时充当解语花,饥饿时捧上暖胃汤。——将心比心对调一下,完美伴侣!

当然,席衡现在更喜欢女郎这样的,红衣猎猎挥刀除恶少年郎,意气风发运筹帷幄女将军。

夏文柳猝不及防被塞了一个温热的酥饼,就着席衡的手咬了一口。

出乎意料并不甜腻,而是一种很清新恬淡的味道,像是一整个鲜花娇羞开放的春天都融入馅料之中,稍冷的馅料配上温热微的麦香酥皮,令人回味无穷。

夏文柳慢慢吃完一个,用眼神示意席衡再来一个。

席衡骄傲地微微抬起下巴,扬唇笑道:“夫人,如何?”

夏文柳上前轻吻席衡唇角:“很喜欢。”

不远处一只灰雁降落河上,靠近芦苇中一只歇息的家鹅,两者面面相觑。

夏文柳看着瞪大眼睛,唇瓣微微颤抖的席衡,倾身又一次吻向唇角,看着席衡发直的双眼,轻笑道:“这就是谈恋爱吗?感觉不错。”

席衡看着调皮小猫似的女郎,不怒反笑,她是把他当成什么无害的玩偶么?

抱歉,他可是一个秉性糟糕的男人。

席衡一把将夏文柳扯到自己怀里,把唇印在对方的上面,细细研磨,灵活的舌尖游动,在丰腴的红色大地上缓缓爬行。

可惜,无门可入。

席衡抬眼看,女郎的眼中显现几分笑意,她见席衡停下离开,还对他轻挑右眉。

夏文柳舒舒服服地窝在席衡怀里,左手轻轻搭在席衡颈部,大拇指剐蹭着他的皮肤,直把席衡刺出战栗,他平息呼吸。

夏文柳见他冷静下来,眼带冷光道:“席郎想享受席天幕地的野趣?”

席衡反应过来,解释道:“并非如此,在某故乡亲吻并非是鱼水之欢的前奏,这只是夫妇间情浓时偶发之趣。”

夏文柳像是认可了,她伸手轻点席衡喉结,鼓腮道:“下次让我来。”

席衡吞咽,含情敛目,隐藏住眼中笑意,端正地说:“席某谨从夫人命令,不知夫人何时再来。”

春回大地之时,众生萌发。

夏文柳歪头贴近席衡脸庞:“你猜何时?”

席衡紧盯夏文柳的红唇:“求夫人怜惜。”

夏文柳眉眼如勾,抬眼嗔视席衡,红唇微启,用气声道:“现在。”

……

补上三千了,话说有人喜欢女主妈妈和弟弟吗?我本来想给女主起名夏姝的,后面(主观)发现这个名字有寒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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