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毅帝派人把太师党的家属带到城南郊外军营,留下千余人马看守,回皇宫支援。
城南郊外最大的津口,不知何时出现了数条大船。
津口过往的有经验的艄公,都知道这几艘船吃水这么深,若不是装了数千石的粮食,便是载了数千人。
若是后者,进京的水路上竟然没有守卫成功拦截,怕是来头不小,想到这里,艄公们都不敢多言,赶紧离去。
建平帝皇夫——东地世家钟家子弟钟启钊站在甲板上,义正辞严地与程主帅发生争吵:
“此时京都大族皆被五皇子绑架,正是斩草除根的好时候。若把他们解决,必能彻底割裂五皇子和大族之间关系,为至尊留下这些朝廷重臣支持。”
尽管嘴上说得漂亮,但钟皇夫自知实际并非如此,东地世族大多与北地草原民族混血,长久以来被中原腹地鄙睨多时。
少时皇夫必须来京都学习,后被指为当时不受宠的六公主的王夫,便是因为他身上的草原民族血统。
这道指婚的圣旨,对他与当时的六公主而言,都是一种不必明言的羞辱。
此番若不能屠戮这些自以为正统的中原世族,那么即使建平帝得以回归帝都大统,他与建平帝的孩儿也未必能立储——就因小公主身上同样带有草原民族血统。
更别说东地钟家势强,但中原更是有庞然大族,若想要建平帝一直依靠钟家,便只能提前“清理”一些阻碍。
孟主帅看着钟皇夫似笑非笑,眼带寒霜,古铜色的皮肤上皱纹明显,似乎蕴含着无限智慧和冷酷。
孟家军长久以来坚守边疆,防备的便是草原的狼子野心的部落盟主,这些人长久对中原沃土虎视眈眈,用各种手段与东地世族合作和联姻。
这些年死在她手上的东地逆臣可不在少数,钟皇夫年幼时便是听着孟乐主帅的威名入睡的。
孟乐年纪不小了,五十多岁的老人家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倒在战场上,比她年少的文熙帝死在他自己对长生的痴望中,比她年长的太师为子嗣的未来工于心计。
只有她,一个老婆子,除了手中的兵外,无牵无挂,若非年幼时与文熙帝誓约为其守疆土,现在她已然遨游天下、无拘无束。
她轻叹,心道:碌碌庸人误我。
转念想到夏家那小娘子,孟乐主帅又叹,这世上她还在意的人不多,手下的兵一直以来都仰仗她的指挥,最后这段路,她总得为他们铺好。
既然夏文柳许下未来会安排好孟家军的承诺,那就看在夏家军的百年名誉上信一回。
钟皇夫被孟主帅看得冷汗涟湿额角,正疑心对方是否服从,便看见对方一如既往地沉默颔首,领兵出征。
钟皇夫松了口气,手扶在一旁的桅杆上,泄力轻笑。
一月前建平帝收到密信,来自于传闻中失踪的夏家长女夏文柳。
信中提到京都武毅帝和太师党一触即发的对立,而且特别提到在四月前,两者必然会爆发一场冲突,那时必然是建平帝夺回帝都之时。
为了取信建平帝徐彤,夏文柳说出其阿父和叔父堂兄陆续去世的实情——武毅帝设计杀害,随信而来的还有夏家军的半枚虎符,信中提到另一半虎符落在武毅帝手中。
建平帝派人验证情况,发现夏家几人之死确有蹊跷。建平帝拿着虎符,又收到密探递来的消息,心中已然相信了九成。
为报家仇,夏文柳表示事成后愿意把夏家军献给建平帝,只求能身先士卒,砍下武毅帝头颅。
建平帝思虑一番,根基未稳,随意出兵恐民怨沸腾。
可没想到汾河一役,敌军临时换将,换将当日便迫不及待主动对程家军发起进攻。
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从程家军大胜,敌军落荒而逃。到程家军吃下敌军军备,把此事宣扬得天下皆知。
最后建平帝同意进攻帝都一事,命皇夫监军,程家军主帅带两万兵马进攻。
兵分两路,大部分伪装成千人商队流向京都,小部分从水路顺着丰河一路伪装楚家粮船接近帝都。
夏文柳一路派人打点护航,皇夫看在眼中,心中升起杀意。
夏文柳此人手段灵活,钱粮兵马俱足,手下势力如臂挥指。若只是为弑帝,他相信夏文柳凭这般手段或能达成目标。
然而她奉上兵马粮草,为程家军打点开路,不求事后功名,甚至连夏家军虎符都进献给建平帝,只怕并非只为报家仇。
若是夏文柳欲反建平帝,甚至自立为帝,也未必没有可能。
半途上皇夫派人回信建平帝,细细写明进程、发生的事和他的担忧,结尾处写上——请务必加重宫室守卫,以防不测。
可惜,这封信已被早有预料的夏文柳派沙慧带人拦截,待到建平帝发现回信被劫时,一切已然尘埃落定。
回到孟乐主帅带人轻兵出征的时候,长久以来御马作战的精兵离开爱马有些不适应,但他们依旧是景朝最精锐的士兵。
言听计从,绝对执行命令。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斥候已在关押人质的军营外发起骂战,引蛇出洞。
军营内士兵无令不出,皆隔着战壕与发起骂战的孟家军怒目而视。
孟乐并没有亲身出战,隔着半里地看着军营中士卒都对骂战者严阵以待,她轻笑道:“可怜的兵崽子。”
最好不要出来,送命。
半响,一队人从地道中走出,这是夏文柳递来的舆图中描绘的暗道,是军营中将领为满足私欲所建。
即使是武毅帝都未必知道有这样一条暗道。
从暗道出来的所有人都领着一颗带血的头颅,面带肃容,甚至面露不忍。
孟乐拍拍手下的肩膀,对他们劝道:“一人逝而百人活,亦可成仁。何况这些人并不无辜……”
她又叹气,有些人或许无辜,但受太师党迫害的人又做错了什么?
若这场乱世中总有人要死,那便让这些膏粱子弟先行一步。
孟乐主帅先行一步,把头颅挂在箭上射到被太师党占领的宫室中。不多时,躲开箭云的太师党们回来探查情况,竟发现他们家族已被屠戮一空。
“二郎啊……是阿娘没护好你。”
“大娘子!是哪个贼人!”
“阿娘,儿尚未尽孝啊……”
方才听闻家人被带走的不安,和投降的意向顿时被煽动为燃尽一切的怒火。
太师发现身后连绵的宫室着火时,正待找人算账,谁知来人却是他的孩子汪林峰,手上的匣子里装着他唯一的孙儿的头颅。
太师眼角含泪笑道:“规郎为何与阿父开这种玩笑,莫要再闹。速速带人转移。”
汪林峰唇部颤抖,欲言又止,“规郎”是太师唤孙儿的名,太师显然已经意识到发生何事了。
汪林峰不忍,轻声应是,缓缓将匣子放在太师身前的案桌上,侧边的床榻上中毒昏迷,平躺着依旧看出身怀六甲的太师孙女邱成语。
“阿父,火将烧近,不若速速离开。”汪林峰垂眼:“儿带上语娘,阿父带上……”
“外面已然失控。”他向太师简单概括情况,自从那把火烧起来,武毅帝党与太师党势力都陷入失控状态。
太师木然道:“阿父一家都在此,离开?为何要离开。”
他冰冷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向他唯一的孩子,浑浊的眼中蓦然迸出几分温情和痛恨:“你走。”
汪林峰被这道眼神刺痛,他呼吸粗重了几分,哼笑出声,似是想说什么,但又很快闭上嘴巴。
踏出门前,他回首深深看太师一眼,跪下叩三首,起身后不再看这室内一眼便转身离开。
太师把孙儿的头颅抱在怀里,又拿出匕首狠狠刺穿孙女心脏,就此坐在脚踏上看着两人,感受烈火逼近。
这场大火已经烧毁了半个皇宫,也烧毁了皇宫中人的理智。
相反往常龟缩在居室的京都百姓见皇宫大火,纷纷遮面出门,砍断皇宫与都城相接的索桥和拆除道路建筑。
那条平日护卫皇宫的护城河如今里面满是皇宫侍从,弯弯绕绕的大渠成了护卫都城百姓的防火沟。
连用两代皇朝,承载前朝二十三位皇帝和景朝四位至尊的皇宫,就此在朗朗白日,一个诸事皆宜的日子里,被烧成了灰烬,连带里面腐朽的人。
孟乐站在不远处,隐匿在人群中,带着一贯的漠然,见证这座近六百年古城的毁灭。
身遭的百姓哭天抢地,或许是为了困在其中逃脱不得的侍从家人,又或许是不舍陪伴数百年的煌煌城池。
但是,孟乐漠然想,这与我何干呢?
“老夫人,擦擦泪。”一旁尚为稚童的小娘子好奇地递棉帕给孟乐,她才恍然发觉自己落泪了。
孟乐蹲下身,轻抚小娘子发鬟,对她笑道:“我没有落泪,那只是汗水。”
小娘子立刻兴奋地说:“那老夫人擦汗。”
孟乐被逗笑,牵起小娘子的手:“走吧,我带你去找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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