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五月大热,明明清晨的太阳才升起,官道上的杂草便垂了腰,似要躲这无处不在的烈日光芒。

一辆马车停在道路一旁,马车左面,一个身着碧绿繁花苏绣短褙的少女正借着马车的阴影乘凉。

而前面,一个黑衣少年正面无表情地冷着一张脸,在给马儿喂食。

少女一双剪水秋眸默默地盯着少年,肤如凝脂的鹅蛋脸上,表情也不太好看。

她是娇气,这才出发不到一个时辰就又要休息,是她不对。

可她从小娇生惯养,能忍着颠簸的马车,能忍着每日下来都会被汗水打湿黏腻的身子,她也很努力不是?

然而,到底是她把原本一月的路程蹉跎成两个月都未到,也到底是她大清早地就又受不了这炎炎热气硬要停车歇息。

容雪看了眼少年,垂下眸来,眼里的傲气也渐消散殆尽,逐生愧疚。

抬眼看向不远处,恰有一座供来往路人商人纳凉歇息的茶肆。

两人如此尴尬,容雪便想着说些什么,做些什么,遂道:“我去买碗茶。”

脆如黄莺的声音小声响起。

离岸闻言,双眼皮的大眼睛一瞥,冷着脸一句话没说。

容雪见状,抱着怀里的包袱,心虚地没看离岸,径直去了茶肆买茶。

此地乃是幽州,接壤于金国。

金国与周朝互为友邦,开放互市已近百年,是周朝最可靠的盟国。

再行不远,就是周金二国互市之地当中最热闹的幽州城。

幽州城虽也热闹,可也少见容雪这般娇滴滴的小娘子。

楚腰卫鬓,跟仙女儿似的,卖茶的老汉不由多打量了她几眼。

便是这直白的打量,让容雪感觉颇为不舒服,要了两碗散茶就跑。

直到跑到离岸身边,容雪才觉得后面那道令她不喜的目光才停止。

她把散茶递给离岸,离岸也不矫情,咕噜咕噜没几口就喝完了。

反观容雪,小口小口的,也不知道要喝到何年何月。

容雪就是故意喝得慢,喝得慢她就更有理由不走了。而且,她向来喝茶都只喝上好的花茶,这种散茶对她来说,一是苦涩发旧,二又无可口的糕点相伴,实在有些难以下咽。

若不是为了拖延时间,免得离岸又对她摆脸色,她才不会给自己也买一碗。

只是,见离岸喝完无事,直瞪瞪地盯着她,容雪深切觉得——

这样子好像也没好到哪里去。

她声音发虚,“你能帮我喂一下元宝吗?它应该也渴了。”

元宝是容雪昨夜在幽州客栈捡到的一只小橘猫,明明毛色很漂亮,生养得极好,却流落在外,客栈里无人认领也无人要,她便捡了回来,现在正睡在马车里。

离岸面无表情地瞥了她一眼,眼含怨气。

他“伺候”她两个月,就没见过她这么多事的人。

不过最后,离岸还是去了。

容雪抱着茶碗呼了一口气。

天知道她方才强撑着与离岸对视有多心虚。

不远处,几个大老粗的爷们架着驴车,额头冒汗地赶过来,在茶肆歇脚。

他们买了三碗散茶,聊起最近听闻的趣事。

“这官家选妃我看也不是什么好事!”其中一人道。

容雪心中纳罕,新帝选妃的事,幽州都知道了?

她便是逃新帝选妃出来的。

新帝选妃,对旁人家或许是件好事,但对容家而言却并不好。

容家几乎世代都将女子送入宫中,可却没一个能安享晚年。别说安享晚年,连活过三十岁的都没有。

而容家这代,只她一个独女。让她进宫,就等于让她送死。

这种傻事儿,她才不会干!

何况,新帝其人,不是旁人,还是那个从小到大,各方面都堪称佼佼者的天之骄子——平王李洵。

换做旁人,进宫陪伴李洵或许还是一件美事。

可惜,容雪从小都是李洵的对照组。

李洵有多惊才绝艳,她就有多废物不如。李洵有多被夸得只能天上有,她就被贬得有多白瞎她这身皮囊。

除却皮囊,她和李洵简直是各方面都格格不入。

让自己进宫无时无刻给别人当对照组,这种缺心眼儿自取其辱的事,她自然也是万万不可能干的。

容雪神情悻悻,又因难得能听到关于京城的事,觉得亲切新鲜,就又竖着耳朵多听了一会儿。

其中一人明显不赞同,“怎么不是好事?被官家看中,就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那你是不知道,有人还因为这选妃一事直接逃了,他们家还因此获罪抄家了!”

抄家?

容雪听到此处,心中咯噔一下。

她猛地喝了一口散茶,也不嫌弃茶的味道不好了。

白皙如玉的鹅蛋脸上浮现出一股忧思:她那不讲道理的纨绔爹爹和纨绔哥哥,应该不会任由上面降罪抄家的。

容家几辈子都锦衣玉食,要是抄家,那还得了!

而且,这事是她一人所谋,家里人都不知道,她也是早在听到新帝选妃的风声就逃了的,圣旨未到,她出门远游,有何不妥?

上面降罪总得有个合适的理由吧?

他们家好歹有着世袭的国公爵位,虽然近些年式微了许多,但祖宗福荫可不比京中任何一家少。所以就算罚他们,不看僧面看佛面,也远不至于抄家这么严重的刑罚……

容雪迷迷糊糊地想了许多,那边也明显因为听到有人降罪说得火热起来。容雪挑眼望向他们,继续听着。

“这事是我三大姑的二大姨的侄子说的,说是他们家本应该送一个女儿进宫,但是圣旨到的时候,那小娘子早逃了,于是圣上大怒,就把他们降罪了。那家人姓什么来着,姓容还是龙啊……”

“啪”的一声,容雪眼神猛地一缩,容?

容雪不顾是否踩到了打碎的瓷碗,径直提着裙子从马车旁快步小跑过来。

“你说的可是容国公府容家?”

忽然跑出一个貌美小娘子,那几人显然也是一惊,说出此事的男人更是被容雪的目光如此直视,老实的脸上难得害羞,腆着脸道:“好像……是什么国公府。”

容雪听完,神色猛地一沉。

京城姓容的国公府只一家,那就是她家。

容雪转身就要去找离岸,她要回去!

她不能让爹爹和娘亲替她受累,还被抄家!

容雪眼中不由自主地含泪,可她跑到马车旁,马在车在,离岸却不见了。

卖茶的老汉看出容雪在找人,提醒道:“那小哥好像去对面山上了。”

幽州地势险要,多群山,茶肆对面就是一座小山。

容雪闻言,连忙挺着发颤的身子跑过去。

她提着裙子,还没走几步,离岸就出现了。

离岸从山上下来,一时没察觉出容雪的异常,冷着脸不喜,“你在这里做什么?”

看见容雪抬头哭得梨花带雨,可怜巴巴的样子,离岸一愣。

他心中不由害怕,皱着眉,“你……你怎么了啊?”

容雪抹了抹眼泪,一五一十地道来。

“我想回去,我要去救他们。”她带着哭腔道。

离岸白了她一眼,也不知哪来的不喜,不高兴地咕哝了一句,“他们不会有事的。”

容雪闻言,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相处两月来,她自觉摸清了离岸的性子,离岸与她年纪差不多大,却经验老道。冷归冷,但心好。

但他现在怎么能这么冷漠?

难道就因为出事的不是他家,所以就可以说出这样无所谓的话吗?

容雪气得双眼渐红,转身就走。

即使只有她一个人,她也要回去。

倔强的鹅蛋脸上,满是泪水。

离岸回头见状,阻止道:“你不是要去金国?”

容雪脚步一顿,明亮的光打在她身前。

泪珠在她眼里打滚儿,长睫一扑,纤长的睫毛就被濡湿了。

是啊,金国。

如果没听到今天的话,她多半会逃得远远的,逃到金国,然后再也不怕被找到。

可是,如今知晓家里遭难,她怎么能放心?

“这些东西,就当你送我去金国的报酬了,还有元宝,你帮我照顾。”容雪从怀里的包袱拿出一些银票,强忍眼泪交给离岸。

毕竟这一路都靠离岸护送,即使她不去了,她也应该言而有信,把报酬给离岸。

离岸没接,看着容雪泪眼模糊,双眼这么一会儿就憋得红通通的样子,“你想好了?”

容雪含泪点头,她纵是再无知废物,她也知道,那是她的家。

那里有她最爱的家里人,她不能弃他们不顾。

“那好,我也顺路要回京城。上车吧!”离岸双手环抱地冷道。

容雪愣了下,略带哭腔地抬头疑惑道:“你不是要去金国?”

离岸:“现在不想去了,不行吗?”

离岸语气太冲,容雪有些委屈,直到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之前退下去的眼泪又如涨潮般涌出。

她跟在离岸身后,笑看着眼前桀骜不羁的身影,心中不由感叹,离岸真好!

*

离岸开始和容雪往回京的路赶。

而容雪一坐在马车里,就又想起之前所听到的事。

从小到大,父母跟哥哥都很疼她,对她也向来百依百顺。

纨绔哥哥做人做事都不靠谱,但每次都记得从杏记带她最喜欢的桂花糕给她吃。

暴躁爹爹最是嫉恨有人说他胸无点墨,可也远没有旁人说她一句不好,他就要带人去揍来得厉害。

温柔娘亲也最是疼她,即使她不学无术,整天赖在家里不愿出门,被旁人骂美人废物。娘亲也只会觉得她女儿这样就最好,什么金钗美服,胭脂布匹,搜罗好了都往她这儿送。

用他们最爱怼别人的一句话说,我女儿(妹妹)就该这样。

他们丝毫不觉得容雪这样有什么差错,反而觉得只要容雪乐意,那就是天底下什么金银财宝,名声权利都换不来的最好的雪儿。

可现在,对她这样好的他们会在哪儿?

容雪不敢想象被抄家后,家人无家可归的样子。

她抱着元宝放在膝盖上,靠着车壁掩面低咽。

要是知道她这一逃会让家里获罪,她就不逃了。

容雪哭得眼睛疼,正想擦擦眼泪,不料忽然一个不稳,车帘被掀开,离岸语气急切,“快下来!”

容雪一脸茫然地被离岸拉下马车,她才发现,马车面前有好几个黑衣人,而后面,居然也有黑衣人。

他们,被莫名其妙地包围了!

*

后来的事情,容雪只感觉自己落入了一个熔炉里。

熔炉在沸腾,是离岸凌厉的招式,是旁人脖颈的鲜血,是她初次被人追杀与被迫见人一个个倒在她面前的心跳震惊与惶恐。

她分不清沸腾的到底是哪一种,也分不清是哪几种。

她只觉得,她见过最美的景,竟然是她摔下悬崖时所见的那片天空。

又高又远,混着她脑海中父母和哥哥的脸,让她心生向往,却又那么令她痛苦和绝望。

她害了家里人,而她……

回不去了!

“啊!”远远地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约莫是离岸看见她不小心摔下悬崖了。

离岸原本是让她一个人先逃,可谁知道他们暗里还有一批人,且她逃跑的方向,早已没了退路。

容雪头落地,眼前昏暗的一瞬间,光亮一闪而过,连带那遥远明亮的天空。

素来对什么都有些不在意的容雪不禁想着:这算什么?

其实纵观容家几百年来,容家女也并非是一开始就要进宫的。

容家先祖伴随周国开国皇帝出生入死,情谊深厚,堪为手足。在周国国定之初,容家先祖就被赐予了世袭的国公爵位,还将先祖之女定为了太子妃,也就是之后的皇后。

缘着这份情谊和功绩,之后容家有女,也都会嫁给周国皇室,还每次所嫁之人都能成为皇帝。

如此持续三代,功绩与时光流逝,情谊也开始消退,留下的就只有容家女天生凤命这一传言。

自那以后,容家和皇室之间就存在了某个奇妙的规矩,容家女必入宫。

可容家女入宫也必早逝。

哪是什么容家女有凤命,分明是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想要图一个所谓的天命使然!

命什么的,根本不值一提。

容雪心中并不抱怨这些已经存在的自私与残忍,她只是没想到,那些人为了所谓的天命,能做到这一步。

她明明是在未被选妃之前就逃了的,为什么还要定她的罪,为什么还要定容家的罪!

而她为什么还要被人追杀,还要摔下悬崖,连最后的机会都不给容家!

所有人都在觊觎容家,觊觎她……

哥哥……

泪水划过眼角,脑海里浮现出一瞬的最亲近几人的画面。

容雪手指微动。

好疼啊!

好想你们再哄哄……我。

明朗的天,忽然暗下来。

远处雷声滚滚,大雨倾刷,冲淡殷红的血迹。

容雪出殡的那一日,无人知道,昏暗的地底下还摆着一副与容雪一模一样的棺材。

百盏烛光将棺材前的身影拉长倒映在墙上,和棺材影合在一起。

烛火静静,冷得发白的手指搭在棺材上面,他俯身亲吻棺材,“阿雪,要我怎样,才能让你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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