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下旬,天气愈渐炎热,经过五日的药熏,孟城残存的邪煞之气基本除尽,只是这满城里残垣断壁破败不堪,若想重建需得朝廷下拨巨额方才得以恢复原态。
疫棚中每日依旧有百姓不断死去,但好在没有疫民病情,疫棚也逐渐空了下来,遗憾的是此行有三名太医的局医士死于瘟疫感染,并飞羽营一百二十八位铁血儿郎一同埋葬在这方土地。
顾嬴这几日持续高热,间或呕吐不止,最严重时连神智也不清醒了,嘴里总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胡话,好在熬了七个日夜后,郑冗总算将他的病情稳住,再每日施以针灸,不日便痊愈。
除孟县之外,其余各地的灾疫也相继得到控制,如今全部事情已了,晏翎便揣着那本账簿与众人启程返京。
县令陈文生和左司郎中杜恩远于大火当晚失踪,他二人想必觉得这把大火定能免除太后的后顾之忧,这才信心满满地离去。殊不知野火不尽、春风燎原,举世皆恶的落水狗也有反咬之时。
晏翎回京那日正值五月初二,端午在即,盛京城内佳节气氛浓烈,四处可见售卖艾草松明雄黄等物的商贩,各大茶肆酒楼也相继推出口味繁盛的香粽,就连艾水茶和雄黄酒也成了时下备受青睐的饮品。
这几日内侍出宫采购了良多陈艾、松明及菖蒲,如今分发至各宫,用以招百福、驱五毒、辟邪祟。
近来天气酷热,奉安宫已经用上了冰块纳凉,太后正吃着鲜香软糯的粽子,见肖安迈入殿中,当即屏退殿中的宫婢和内侍,对肖安道:“这是御膳房刚送过来的蜜枣粽,你且尝尝。”
肖安净手后在她身侧坐下,不紧不慢地剥掉粽衣,折下一截带有蜜枣的粽肉送至太后嘴边:“最甜的一口当由太后品鉴。”
太后嗔笑一声:“就数你最会讨哀家欢心。”话毕咬下他手中的蜜枣粽肉,舌尖状似无意地勾了勾他的指腹。
肖安眸光一暗,很快便收手,神色变得异常沉凝:“淮安王回京了。”
“咳咳……”太后咽得过于急促,一口粘糯的粽肉卡在喉间,叫她咳出了几滴眼泪,肖安见状立马倒上温水送与她服下。
太后红着眼问他:“你方才说谁回来了?晏翎?”见对方沉吟不语,她又道,“孟城那场火居然没有烧死他?为何哀家对此毫不知情?!”
“臣也是今日才知晓,淮安王和柳家的小侯爷都已返京,和顾嬴一起回来的。”
“顾嬴……”太后眉梢紧蹙,“陛下瞒着哀家把顾嬴派去,想利用他二人旧时的交情将人带回来。呵,我这位陛下现如今越来越会做事儿了。”
肖安道:“此番陛下派往孟县的转运司判官和转运使皆是虢相的人,若非他们瞒下淮安王尚存人世的消息,臣定能事先派人埋伏在他返京的途中,绝不会让他有命活着回来。”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刘相可知晏翎回京一事?”
“知道。”
太后问道:“纵火之人万不能留。晏翎虽然交了兵权,但朝中仍有不少人效忠他,若他以此事做文章,刘相和哀家都会有麻烦。”
肖安笑了笑,又挑出一颗蜜枣喂进太后嘴里:“所有与太后为敌之人,臣必涤除殆尽。”
清居殿。
奉元帝得知晏翎归京之事后喜不自胜:“他平安就好,平安就好……武鸣,传朕旨意,让淮安王速速入宫。”
武鸣颔首,笑着应道:“微臣领旨。”
“等等!”
不待武鸣转身,奉元帝又叫住了他:“此行舟车劳顿,且天气又极其炎热,朕怕他身子吃不消,先让他在府上修养一番,初四那日朕设家宴,再宣他赴宴即可。另外——朕准他随时可入宫探望承槿。”
武鸣怔了怔,道:“可是,太后她……”
“太后那边有朕担着,你只管去宣旨即可。”
武鸣了然一笑:“是。”
片刻后,奉元帝又问道:“‘琳琅水榭居’进展如何了?”
武鸣:“臣每隔两日便会与欧阳尚书对接,现如今地基已全部拓完,待木材运往京中即可动工。”
“这都快一个月了,怎么木材还没运来?”
“工部众位大人皆是按陛下的旨意采购优质红木,且云南山路崎岖,木工每日开采的木料受限,这才耽搁了不少时间,想必不日就能运回。”
奉元帝面上渐渐露出几分喜色:“诸卿功不可没,若能及早竣工,朕有重赏。”
*
昔日晏翎离京时知情者甚少,如今悄无声息地回到盛京,亦未引起多大的关注,反倒是孟县焚城、数万百姓死于大火之中的事在朝野中引起了莫大的轰动。
初三早朝时,御史中丞顾嬴将孟县之事一一上奏,并取出一本黄皮账簿,将账簿内容于中庭之上宣于奉元帝及诸公:“今次陛下命户部调拨九十八万两白银用于淮南道赈灾之用,其中孟县可得十九万六千两,余下由安庆府、泽县、庆阳县、涪恩县各得。然而银饷自户部拨出时便只有七十六万两,送往孟县常平司时仅十万两,后经常平司各吏对接,至转运司时只余五万两。”
顾嬴合上账簿,面色泰然:“论理,五万白银至少能购置几千服药草,然而孟县百姓却只喝上了几口药汁,以致疫情四散、尸横遍野。孟县转运司判官暨左司郎中杜恩远与县令陈文生勾结,妄图以焚城之法清除疫源!臣与太医局提举郑冗奉旨赴往淮南道赈灾抚民,囿于孟城火海,蒙淮安王和小信霆侯搭救方可脱身,可是城中百姓活命者仅千人。
“贪墨国银,是为不忠;构陷同僚,是为不义;戕害百姓,是为不仁。此等奸佞不除,大梁国祚难以延绵!”
顾嬴一道弹劾之言震惊四野,就连奉元帝也没料到孟县竟然发生过焚城之事,一时间恼羞成怒:“荒唐,简直荒唐!杜恩远何在!”
待漏院点卯的官员立马回应道:“杜朗中今日身子不适,告病家中未能早朝。”
“病得这么巧?”奉元帝十指扣上龙椅扶手,手背青筋暴起——
晏翎困在孟县一事他是知情的,是故那日虢藩入宫恳请他调派朝臣前往孟县援灾时他没有任何犹豫,甚至委派了虢相的两名学生亲自赴往孟县,可他没想到杜恩远竟胆大到焚城,甚至想要杀害一国亲王。
——不,杜恩远没这个胆子,他只是个从五品的左司郎中,纵然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戕害万民、戕害国亲。如此说来,必是有人指使。
奉元帝愕然,微微侧首,用余光瞥来一眼珠帘后方的那道身影……
须臾后,他忽然笑道:“杜恩远残害百姓、构陷同僚,以致国之亲王身陷囹圄,太后以为此人应当如何处置?”
太后淡声道:“左司郎此举天人共愤,当革职问斩。”
“朕认为杜恩远必是受人指使才敢如斯大胆,若不严加盘审,恐难令人信服。”
刘玄师抬眸,看向珠帘处。
太后道:“陛下深思熟虑,哀家甚是欣慰。”
奉元帝不过是抱着试探的态度问话,却没料到她的反应如此淡定,想必肖安早已替她解决了后顾之忧。思及此,奉元帝无声哂笑,片刻后又道:“贪墨赈灾银饷于国于理皆难容忍,此案便交由刑部受理,务必将涉案人员全部伏诛!”
那本账簿上没有言明是何人贪墨了灾银,但字字句句都指明了此事与刘玄师等人脱不了干系,刘玄师这些年捞的油水足以买下几座城池,堪堪的富可敌国。
从前奉元帝没有掌权,对此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现在不同了…
他需要敲山震虎,以儆效尤。
朝堂之上风波诡谲,信霆侯府却是一片祥和宁静。
自回府后,柳长风便迫不及待地投身于厨房内,将这半月以来腹肚所受之苦尽数弥补回来。
院中的枇杷皆已熟透,柳长风命人将其摘下捣碎后熬成果酱,再涂至面包片上食用,甘甜爽口、鲜香怡人,饶是不爱甜食的晏翎也忍不住多吃了两口。
听闻辛乐之并未返回师门,待用过早膳后,晏翎便与柳长风回到王府,与他小聚了一番。
柳长风不禁好奇:“大表哥你怎么还赖在京城不走啊?”
辛乐之挑衅道:“我深得王爷宠爱,怎舍得就此离去?”
“诡计多端。”
“小肚鸡肠。”
他二人颇有兴致,你一言我一语的,倒真像是在争风吃醋。
晏翎掐了掐眉心,问道:“此前你说要回武陵山,为何没有回去?”
辛乐之缓缓敛去笑意,低头嘬了一口清茶:“京中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过惯了舒服日子,自然不想回去了。”
晏翎定定地看着他:“你还在暗查刘玄师?”
“没有。”
晏翎只看他的神色便知他在说谎,却也没有拆穿他。
辛乐之抬眼,想起今日在茶楼得到的消息,问道:“听说有人在孟城放了一把火,想要置你于死地——可是晏煦的旨意?”
“不是,”晏翎垂眸,状似沉思,“他这次反而救了我。”
辛乐之惊诧不已:“他?皇帝?救你?”
晏翎不想谈论此事,遂将话锋一转:“每年端午前夕护城河都有龙舟比赛,你们可有兴趣前往一观?”
辛乐之轻轻叹息着:“我年纪大了不爱凑热闹,你们俩去吧。”
晏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回想起上一世自己死亡时正是他现在这个年纪,如此说来也算是寿终正寝了?
离开王府后,马车往护城河行去。
盛京的街市喧嚣繁华,四周粽香艾浓,并着茶楼酒肆迎客童子的吆喝声,无不彰显佳节气氛。
街道两侧的小摊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泥人和木雕玉饰等物,玲琅满目、应接不暇。晏翎被马车外面的喧嚣吸引,忍不住挑开挡帘,目之所及,言笑晏晏,自成一派盛世之景。
恍然间,一处小摊上的面具吸引了他的眼球,脑海中情不自禁地浮现出那日与柳长风同游芾洋县夜市的画面,他微微怔神,旋即叫停马车,径自往那处走去。
这一次他没有挑精致漂亮的狐狸面具,而是挑了一只肥头大耳的猪面具,柳长风正要调侃他的审美,却见他转身将猪头覆在了自己脸上。
猪头面具掩盖了柳长风的神色,也把他到嘴的话给逼了回去。
晏翎盯着他看了几眼,十分满意地点了点头:“好看。”
柳长风眉目舒展,语调轻快:“难怪我不得二郎的心,原来是我不够丑。”
“小侯爷要有自知之明,你与猪的差别仅仅在于你会说几句人话罢了。”
“我不仅会说人话,还会说情话,二郎要不要听?”
晏翎知道斗不过他,索性不再搭腔。
街上的摊贩良多,各类饰物零嘴应有尽有,晏翎也不急着去看龙舟赛,反倒悠然自得地挤进了人潮,柳长风则顶着一张猪头面具跟在他后面,心情无比畅快。
酉时七刻,街道司的兵吏开始悬挂锦灯,待夜幕降临时,阖街璀璨满城灯火,间或有杂耍艺人出现,待其亮出柔术、掷丸、戏狮、顶碗耍坛子等看家本领时总能赢得阵阵喝彩。
晏翎从未真正地体会过盛京灯市喧嚣入夜的景象,此刻满目所见,皆为太平长安。
不多时,漠摊巫祝队在一阵阵吆喝声中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漠摊巫祝队每逢端午便会在京师出现,他们身着青红两色的异服、头戴魍魉面具、手持金铃,用怪异的舞姿于街市游行,寓意驱除人间百难,为万民祝祷。
柳长风握住晏翎的手,随人潮缓缓前行,晏翎目视四方恍若未觉,由着他与自己十指紧扣,一同淹没在滚滚红尘中。
夜虽漫长,喧闹却十分短暂,一更时分,街道上的人群逐渐散去,及至三点敲响暮鼓,盛京城的夜晚就此宁静下来。
回府后柳长风不禁有些失落:“若无宵禁,盛京的繁华远不止如此。”
晏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自古宵禁乃国之重制,没有宵禁,盗匪便将横行,受苦的可是百姓。”
柳长风玩味一笑:“此言差矣,若非宵禁来临,二郎此刻正与我在城**度良宵呢。”
晏翎梗了一下,他从未想过“共度良宵”一词原来还能这么用……
初四这日,奉元帝于玉清宫内设端午家宴。
玉清宫位于景龙门外、金水河以北,是皇家的一处小行宫,乃避暑胜地。
虽说是家宴,可晏翎也知道这个“家”字与他没有任何关系,故而未将此行放在心上,只当是应付应付皇帝罢了。
但出乎意料的是,此番家宴上除了奉元帝之外再无他人,就连内侍官也寥寥无几,甫一看去清冷静,仿佛又回到了冷宫的日子。
柳长风见他面色凝重,不由凑近了几分,压低嗓子调笑着:“看来咱俩今日要做一对鬼鸳鸯了。”
晏翎没有应话,随他一同行往殿中,对上首的年轻帝王揖礼:“臣拜见陛下。”
柳长风也有模有样地作了个揖。
奉元帝笑道:“二位皆是朕的兄长,今日乃家宴,不必拘礼。”
晏翎一时间难以猜透他的心思,便沉默以对。
奉元帝抬手,指向一旁的曲水流觞宴:“皇兄此番离京受苦了,今日之宴,权做接风洗尘。”
晏翎眸光微凝,迟疑几息后与晏翎一同落座。
“朕对皇兄的喜好了解甚少,也不知小侯爷爱吃什么,便让御厨紧着最好的食材烹制。”奉元帝与晏翎的模样并无相似之处,然而面上带笑时总能让人生出他是一位明君的错觉,反倒与晏翎又有了几分相似的地方。
柳长风低头瞄了几眼,只见流觞曲水里漂浮的菜肴无不是晏翎所喜爱的,若说是瞎猫碰上死耗子,那这猫也真是太能碰了。
他暗自腹诽一通后,伸手替晏翎夹了一块蜜泡糯米藕饼:“二郎尝尝这个。”
晏翎一看是甜食,当即皱了皱眉。
奉元帝连忙劝说:“皇兄不喜甜,小侯爷莫要勉强他。”
柳长风歉意一笑:“陛下与二郎手足情深,臣自愧不如。”
奉元帝勾唇,举起手中杯盏对他二人说道:“今逢佳节,当以美酒相祝,两位兄长若不介意,便与朕饮了这杯酒吧。”
晏翎摸过酒盏,放至唇边时细嗅一番,而后仰面一饮而尽。
柳长风也随他饮下一杯,酒水入喉,如烈火席卷,**烧心。
这酒很烈,用不了几杯就能把人灌倒——
柳长风前世是个出了名的酒桶,外号“景阳冈烈虎”,上次在孟县时杜恩远都未能在鸿门宴上将他灌倒,今日这烈酒恐怕也难以拿下他。
但是奉元帝的客套话一句接一句,晏翎实难推拒,吃下三杯后就有点犯迷糊了。为了弄清奉元帝究竟要做什么,柳长风饮下最后一杯后索性装醉,“咚”地一声趴在了桌面上。
晏翎侧首看向柳长风,并伸手推了推他,然而酒劲儿太足,他眼前叠影重重,够了几次都未能够着柳长风,奉元帝眸光微凝,缓缓唤了他一声:“皇兄?”
晏翎询声望去,只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应话。
偌大的殿堂内找不见任何侍从的身影,奉元帝定睛凝视着晏翎,见他面颊酡红、双眼迷离,不由微怔。
半晌后,奉元帝沉声开口:“皇兄醉了,去歇息歇息吧——来人,送淮安王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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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又是色令智昏的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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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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