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十里坡的地界便彻底离开盛京了。
顾嬴褪去官袍,仅一件粗布道衣着身,长发束木簪,质朴无华。
自古流放者皆佩以枷锁,并徒步行往流放之地。西宁府离京千里之遥,毗邻楼兰和蜀国,其地四时风沙滚滚,常年水源匮乏,环境十分恶劣。
十里坡的碑铭近在眼前,顾嬴双脚带锁,行动起来颇为费力,身后跟着两名皇城司的带刀侍卫,虽不催促,但面上的情绪很明显不甚和善。
未时的烈日炎炎似火,十里坡四周虽然荒颓,却无茵绿可避,顾嬴顶着酷暑前行,一身布衣被汗浸透,嘴唇也因烈日的暴晒而微微皲裂。
侍卫有些不耐:“顾大人可否走快些,前面就有树林了,咱们兄弟二人陪您熬晒了几个时辰,又饿又渴,实在是没什么力气了。”
另一名侍卫哂笑道:“顾大人素来得太后恩宠,一双细皮嫩肉的手只会舞文弄墨,平日里也是以车马代步,如今带上囚锁陪咱们走了这么远,已经很不容易了。”
顾嬴没有理会他们的嘲讽,待行至刻有“十里坡”三个小篆的石碑时,他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
西宁府是什么情况他很清楚,此去恐或是有去无回,京中故人……来世再见罢。
他缓缓转身,迈过石碑,从此与盛京天各一方。
然而就在此时,两枚不知从何处飞来的暗器直入侍卫的咽喉,顾嬴还未反应过来,那两人便在他身后猝然倒地,鲜血正沿着穿破咽喉的□□如柱溢出。
他下意识后退两步,很快就听见一阵马蹄疾踏声传来。
一袭青衣猎猎,在炎日下格外瞩目。
顾嬴怔忡,待烈马行近时他才抬起被囚锁束缚的手,对来人行礼:“殿下。”
晏翎身后跟着几名暗卫,当即翻身下马为他解下锁链。
顾嬴不解:“殿下这是何意?”
晏翎蹙眉:“行舟当真想去西宁府?”
顾嬴手脚的束缚被卸掉,顿觉身体轻盈不少:“下官开罪了左相,如今也不被太后信任,太后未赐下官死罪已是仁慈,殿下今日若救了下官,便是与太后为敌。”
“我已经与太后为敌了。”
顾嬴诧异抬头:“殿下……”
“昔年刘玄师与太后串通北延构陷谢国公和季太傅,他寿辰那日我们本欲盗取罪证,不料中了刘玄师的奸计,致使鹤临九死一生。”晏翎的眼神晦涩不明,“如今太后又以承槿相胁,我如何能坐得住?太后既然疑心我,我便如太后所愿,将他们母子拉下来。”
“可是太后执掌大权已久,手中又握有重兵,殿下如何有把握?”
晏翎看着他,没有应话。
——正因为没有太大的把握,他才需要在举兵之前确保大家平安无虞。
这一次……他不想拉虢相等人下水,无论成败与否,都不会让盛京城再次陷入血雨腥风中。
“你我自幼一块儿长大,于情于理我都不会让你流放至西宁府——护送顾大人离开,这二人的尸首也一并处理了。”晏翎说罢掉转马头,疾驰而去。
他的行踪一直受制于太后的监管,不过今日却是特殊,驻守太原府的骁骑大将军澹台毅回朝,浩浩荡荡一行人恰逢其时地掩去了他的行踪,让他顺利出城救下了顾嬴。
只是……澹台将军这个时候回来做什么?
晏翎一回到王府便换掉了沾满尘土的衣衫,继而来到琼华苑。柳长风如今已脱离了危险期,每日只需精心调养,伤口恢复指日可待。
柳长风百无聊赖地趴在床上,见他归来,便问道:“二郎见到顾大人了?”
“嗯。”晏翎在他身侧坐下,“我救了他,免他受流放之苦。”
柳长风歪着头,轻声笑道:“若顾大人和我掉进水里,二郎会救谁?”
晏翎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我不会水。”
“……”柳长风梗了一下,“那我和顾大人同时被太后抓住,二郎会救谁。”
晏翎目光幽邃,忽而笑道:“你为何总要针对行舟?”
柳长风:“二郎难道看不出来我在吃醋吗?”
晏翎:“我与他只是兄弟情谊,不至于让你吃醋。”
柳长风垂眸敛眼,须臾后说道:“二郎,我想洗澡。”
“好,我让柳元备好热水,进来替你擦洗。”晏翎说罢起身,欲唤柳元进来。
柳长风什么也没说,只连声叹息着。
晏翎深深地凝视着他,旋即让柳元备来热水和香胰,柳元作势要脱柳长风的裤子,晏翎轻咳一声:“你出去吧,我来洗。”
柳元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当即退出寝室,并贴心地合上房门。
晏翎将毛巾拧干,抹上香胰后轻轻擦拭他的脖颈、手臂、腋下和胸腹,其余部位均有伤,不能轻易沾水。
他的动作极其轻柔,可柳长风的面色却颇显痛苦,十指不由攥紧。
晏翎问道:“可是碰到伤口了?”
柳长风强撑笑意,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没有。”
晏翎微微勾唇,将毛巾扔回盆中去脱他的裤子。
柳长风回头看他,眼底有几许震愕:“你干什么?!”
“为你洗沐啊。”
“我……”柳长风话还未说完便觉臀部一凉,他懊恼地垂下脑袋,将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晏翎重新抹上香胰,沿着腰线缓缓擦拭。
柳长风整张脸都埋进了软枕里,也一并将情绪埋藏,直到那只微凉的手沿着胯骨探入时,他总算艰涩开口了:“别……我不洗了。”
晏翎没有理会他,径自替他将下半身逐一擦洗干净。
柳长风第一次体会到洗澡比上刑还难受,他只恨自己如今动弹不得,若是能动……
能动也不敢动。
“好了,我得出去一趟,你若有需求就唤秦遇和柳元,伤口疼就喊问欢。”晏翎替他穿好裤子,细心叮嘱着。
柳长风问道:“你去哪?”
“皇宫。”
柳长风静默几息,道:“有一事我忘了跟你说,刘玄师卧房的床榻下面就是密室,里面藏有无数金银珍宝,想必是他贪来的国银。”
晏翎回头看向他:“嗯,我知道了。”
*
澹台毅此番回来得突然,朝中谁也不知他回京有何目的,但是太后却警铃大作,遂在澹台毅回京的当晚便为他设宴,以慰他戍边之功。
太后那厢在筹集筵席之事,晏翎便直奔向奉元帝的居所清居殿。
刘贵妃因胞弟刘严之死悲痛万分,几乎快小产,若非郑荣为她施针恐早已一尸两命,如今时时黏在奉元帝身侧,竟又博得不少恩宠。
武鸣见晏翎到来,立马近前行礼:“卑职见过王爷,问王爷安。”
“本王欲求见陛下,劳烦武都知代为通传。”
“王爷稍等。”
不多时,武鸣与刘贵妃自殿中行出,身后还跟着乌泱泱的内侍和宫婢。
清居殿内凉爽宜人,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龙涎香,与案几上冰镇过的葡萄清香融合,消暑又降燥。
奉元帝看向来人,眸底笑意渐浓:“皇兄怎么有——”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晏翎一把扣住了咽喉,整个人被按在胡榻上,丝毫不能动弹。
“庭书,”奉元帝直视对方怒意勃发的眸子,渐渐敛去了嘴角的笑意,“你可是在为和亲之事生气?我已尽力在保承槿,断不会让他去往大理和亲。”
晏翎眯了眯眼,淡声道:“陛下可知那日在刘府发生了何事?”
奉元帝思索片刻后说道:“听刘相说,有贼人潜入,后被他所擒。”
“那陛下可知贼人是谁?”
奉元帝眸光翕动,迟疑几息后竟没有开口应声。
晏翎冷笑:“果真是陛下和刘相串通好引我入局。”
“我没有!”奉元帝解释道,“我从未骗过你,也不知那日刘相捉住了潜入者,若我知晓,定会阻拦。”
“陛下如何阻拦?”
奉元帝沉默以对,几息后说道:“趁现在没人,你快些动手吧。”
晏翎问他:“我只想知道当年构陷谢家和季家的那封信上写了什么,为何我舅舅和老师会甘愿认罪?”
奉元帝闭了闭眼,将当年之事和盘托出:“太后以你的性命做筹码要挟季太傅和谢国公,同时附有一封与北延王完颜复的往来信,因信上盖有东宫印玺,便可指控你勾结敌国。太后料定季太傅和谢国公会保你的名和命,这才逼他们担下窃国之罪。
“谢家战功彪炳,又握有三衙的兵权,于你而言是左膀右臂,于太后而言却是莫大的威胁;季太傅乃文官之首,朝中多数臣子维他马首是瞻,除掉他们二人,便是卸了东宫羽翼。”
“与完颜复来往之信写了什么?”
“我不知道。”奉元帝笑道,“我和你一样,都是太后的傀儡。”
晏翎手上的力道渐渐收紧:“你若早告诉我……”
若早告诉他,柳长风何至于受剥皮之苦。
奉元帝在他手中剧烈咳嗽起来,面色微微发紫:“你还有咳咳……还有什么想知道的,我……我全都告诉你。”
晏翎似是陷入了沉思,半晌后微微松了松手上的力道:“我姐姐是怎么死的?”
奉元帝眸色暗沉,犹豫许久才开口:“长公主是被肖安逼死的。肖安欲对长公主……长公主不堪受辱,最终投湖自尽。”
小侯爷:我想吃肉。
作者:再忍几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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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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