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见宋林易没回答，便当对方是被自己唬住了，很是满意地咧开他的嘴角，鲜红的嘴倏地拉长至耳后。

“你也很喜欢我的画吧。”

他的嘴唇动了动，说完便又低头，打算在那道轮廓上再画下一笔。

宋林易回过神，见对方又要下笔，开口打断道：“你的画笔，我给你送来了。”

男孩抬起头看向宋林易手中的道具，并没有立刻接过去，而是凑近仔细闻了闻，确定不是冒牌货了之后，才犹犹豫豫地接了过去。

宋林易趁机瞥了一眼个人面板，看见任务进度那一栏的数字上涨到了25%，不经皱了皱眉头。

游戏发布时，任务要求上写着：找到物品，送至指定位置并离开。

“找到”和“送至”都已经完成，进度却才增加到25%，证明“离开”这一环节，才是这场任务的最大难点。

宋林易看着趴在画纸前的男孩，他正拿着他“好不容易”找回的画笔盒，从里面抽出一支来细细地观赏，空空的眼眶弯成两道，画纸上的线条不断地转动着，快速的频率似乎在表达主人的好心情。

宋林易静静地看了一会，忽然开口道：“你一直都待在这里吗？”

面对这莫名其妙的问题，男孩手上动作未停，说：“我就应该待在这里。”

宋林易盯着他的后脑勺看了半晌，似乎在确认什么，而后语气平静地道：“我先走了。”

封闭的屋内，烛台上的火光无端地晃了晃，瞬间暗下去，男孩陷在昏暗的光里，画纸上乱窜的线条卡住，片刻后又缓缓转动起来，显现出一种难以置信的情绪，男孩开口：“你要走？”

“嗯，”对方要吃人一样的表情并没有吓到宋林易，他依旧淡淡的，像真的是在闲聊，“还有人在等我。”

“我一个人会很无聊。”男孩兴致不太高，脑袋垂下去，边说边鼓气似的装作自己很忙，伸手拿起地上画纸。

宋林易盯着画纸上那道很像秦煦昇的轮廓。

“你在紧张。”

男孩突然抬起头，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空洞双眼弯成两道半圆，嘴角咧出怪异的弧度，他语调兴奋，倏地从几米之外闪到宋林易面前。

“你在紧张……你在紧张…！！我感觉到了！！哈哈哈！”他扬起手中的画纸，得意的晃了晃，“是因为这个吗？”

说着，他拿起画笔，笔尖对上轮廓心脏处的那滴红，问道：“你怕他死吗？”

“嗡——！”

随着男孩尖叫出声，一声刺响击在宋林易的耳膜上，他忽然感到额头上像是被蒙上了一层湿热的布，意识变得混沌，眼前画面开始一明一暗。

男孩的声音音调越来越高，最后变成了峡谷中越来越尖锐的回响，那回响问：你在紧张吗？

在那声音的影响下，宋林易的情绪在扩大。

眼前光影一闪，宋林易的瞳孔重新聚焦，发现自己来到了一间会议室。

房间内装横简约却有考究，正中间摆着一张椭圆会议桌，桌子中部镂空，有虚拟投影悬于其上，像是某种游戏空间的模型，桌边坐满了人，而自己站在桌子最前端。

很显然，这是一场关于面前投影的汇报。

宋林易的目光扫过面前一众看不清的脸，想回答：不紧张，却又真真切切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胸口发闷，心跳加快，肩膀连着整个胸腔都有种紧绷感，让他感觉自己像一张拉满的弓，他很少有紧张这种情绪，或者说，从未有过。

在他可以回忆起的NPC生涯中，他就像一缕游魂，不断地按照程序做事，感受不到常人该有的情绪，更不可能遇到让自己紧张的情况。

这种情绪对于他来说，该是很陌生的，但此刻站在这里，他却奇怪地觉得熟悉。

像是被遗忘在记忆深处的画面。

“你在紧张吗？”

那个声音又在问，不依不饶的问。

接着，会议室的那一张张脸开始变成一团黑影，双眼是刺眼的白点，嘴角咧开到极致，不停地在说着什么，但耳朵的鸣响让他听不清一个字。

宋林易猛地咳嗽一声，血腥味从喉头冒出又刺进鼻腔，使他本就紧绷的弦又往外拉了几分。

他身形有些踉跄。

“我觉得这个项目很不错——”

忽然，一道声音响起，“不过居民岛这个名字，会不会太小气了点？取个什么什么超级世界，才够格嘛。”

宋林易抬起头，涣散的意识倏地重新聚拢。

这是……好熟悉。

宋林易神智重新恢复，开始才一团漆黑的人影中寻找声音的来源，终于在余光中捕捉到一个身影，他猛地转过头——

画面骤然消失了，宋林易一眼看见了男孩手里拽着那张秦煦昇的画像。

花花似乎很享受捉弄别人情绪带来的乐趣，在感受到宋林易情绪进一步波动后，他更加兴奋，怪异的脸庞凑了上来。

他仰着头看宋林易，下一秒，他的脖子开始以一种怪异的形态“生长”，片刻后，那窄小的肩上连着一道伸长的脖颈，看着极其不协调。

他的头颅顶在长颈上，终于得以平视宋林易，鼻尖几乎碰到宋林易的鼻尖。

浓厚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宋林易清晰地看见男孩脸上没有眼珠的眼眶里，肌肉正因为兴奋开始轻微地抖动。

太近了，回过神来的宋林易不由得皱了皱眉。

情绪外显，这让男孩兴奋到不能自已，他歪了歪头，脖子扭动着又开始伸长，这次，他的眼睛到达了宋林易眉头的位置，似乎对于他微蹙的眉头很有兴趣。

“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回答我？”男孩的喉咙里发出咯吱的笑声，“你怕他死吗？”

宋林易的眉头蹙得更紧了。

男孩说话的语调变得更加刺耳，笑声混杂着几句断断续续询问：在想什么？怕他死吗？

忽然，一声轻笑打断了男孩癫狂的状态，男孩的脖子一下缩了回去，一脸愤怒的问道：“你笑什么？”

宋林易垂眸看他，嘴角带着一抹冷笑，回答道：“和你有关系吗？”

话音落，一道冷光闪过，男孩卡在喉间的惊叫随着断掉的脖颈化作一声急促的“咯”，最后跌落在地。

宋林易捡起地面上那张画纸，只见那道横穿过轮廓的黑线变淡了些，最后转为了鲜血一样的红。

他将那张画纸收起，转身从阁楼离开。

楼下房间里的雕塑们还保持着融化的状态瘫在地上，不过因为失去了“花花”的能量，它们无法再对宋林易攻击，甚至无法行动，只能目送他离开房间。

“嘎吱”一声，宋林易推开木门，从暗门后走出来。

原本还在画里的人像已经幻化成了人体，整个身体呈现出一种流动体的状态，像一个被泼了颜料的果冻人，花花绿绿的。

宋林易出来时，果冻人正被秦煦昇的枪|口抵在墙角，即便果冻人的身体正因为害怕而颤抖，但他还在敬业的装神弄鬼。

“你的子弹是杀不死我的，哈哈哈！”

秦煦昇笑眯眯地回答：“嘴怎么这么硬呢？”

他正打算进行下一步，就见果冻人脸上忽然凹出三个分别代表着双眼和嘴的动，那东西“双眼”瞪圆，“嘴巴”张大，惊呼道：“你你你怎么出来了……”

秦煦昇回头，看见来人，笑着道：“你回来啦。”

这人不笑时气势逼人，笑起来有意外地有感染力。

他的脸颊上一道打斗时留下的伤痕，扬起嘴角时不小心牵动伤口，又紧急收住表情，一系列动作落到宋林易眼里，莫名有些可爱，使得宋林易也不由得露出一个浅笑。

话音落，有些可爱的秦煦昇保持着笑容，反手一掌将身后准备偷袭的果冻人拍了回去。

“啪嗒”一声巨响，果冻人被拍扁在了地上。

他手上力度不小，脸上表情却丝毫不受影响，眼里盛着笑，又问道：“怎么样？”

“解决了。”宋林易回答。

果冻人惊呼：“花花竟然放你出来了？”

之前不知多少玩家死在了那阁楼里，这人是怎么出来的？

“我把他杀了。”

那果冻人一愣，脱口而出：“哇，牛掰。”

宋林易、秦煦昇：？

“咳，”果冻人干咳一声，而后改口，“既然花花死了，那我先撤了。”

秦煦昇有些意外：“就走了？你不应该大喊着友谊啊、羁绊啊什么的，然后冲上来打我们吗？”

果冻人从地上爬起来，将自己变形的腿重新捏长了点，说：“我只是来兼职的，老板都死了，没工资我可不得撤？”

说着他想起了什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宋林易：“你们不会要杀了我吧？”

宋林易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很自然地切换至土匪的角色：“看你表现。”

秦煦昇挑眉，十分配合地掂了掂手里的枪：“要放你走，得留点买命钱。”

果冻人看起来年龄不大，听到这样土匪的发言又气又想哭，委屈巴巴地开口道：“你们、你们不讲理！”

“你刚刚突然从画里扑出来打我的时候，也不像要讲道理的样子啊。”

秦煦昇说着指了指自己，他左脸颊一道划痕从下巴堪堪擦过眼尾，锁骨处还有一道更深的延申至衣领里。

他展示完自己的伤口，还模仿起来果冻人刚才的语气：“你刚刚可是这样的——‘啊哈哈哈，拿命来！’。”

“啊啊啊啊住嘴！”果冻人被尬得抖了抖，“那不是为了符合人设！真是的，出来打工很不容易的你知道吗？我给你们东西行了吧？！”

说着，他将自己的左手的食指和中指拔了下来，手指瞬间变成了两块绿黄相间的果冻条，他将果冻条递给面前的秦煦昇，说：“这个，搓一下，就可以按照使用者的想法变成任意物品，形态可以维持五分钟。”

宋林易走近，接过果冻条拿到光下照了照，这东西乍一看像切成长方形的桔子皮，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它呈半透明的青绿色，里面有金黄、泛光的液体流动。

>>>获得道具：变形果冻条

>功能：该道具可根据持有者意愿变幻成任意事物

>[使用时长] 形态可维持5min

>[使用方法] 搓一搓

宋林易点了点头，将东西收回了随声空间。

“我可以走了吗？”果冻人小心翼翼地问道，整个人都因为害怕缩水了一圈。

宋林易看向他，开口道：“可以，不过我想问…你一直都待在这里吗？”

果冻人愣了一下，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结结巴巴地回答道：“对……对啊。”

“那你这么努力工作，是为什么？”宋林易接着询问。

果冻人宕机了，这个越过程序设置的问题像凿破冰面的冰锤，一下敲在了他的神经上。

“不……不知道啊，大家都在这样干……花花说，大家都这样干。”

“那，花花有真的给你发过所谓的‘工资’吗？”

果冻人又缩水了一圈，愣愣地摇摇头。

“那你还记得你有去哪些地方兼过职吗？”

果冻人矮了一半，又摇了摇头。

“那——”

“你、你别说了，我要回去。”果冻人打断他，一时间都忘了害怕，不管不顾地缩回画纸里。

宋林易和秦煦昇对视一眼，示意对方不用拦，仍由果冻人重新变成了里面一颗五颜六色的圆点。

“走吧。”宋林易深深地看了那圆点一眼，然后转身向门走去。

—

【叮咚~恭喜您已完成任务[花花的委托]，接下来为你结算奖励！！】

任务面板进入了结算画面，宋林易和秦煦昇走出小屋，在一众玩家的注视下离开了森林。

“刚刚为什么那样问？”

宋林易似乎也在思索某件事情，闻言他停住了脚步，看向秦煦昇。

宋林易说：“发生故障的游戏，肯定不止《荒野危机》这一款，很有可能整个游戏世界的秩序都已经混乱。”

秦煦昇点头。

“故障的游戏中，有依旧没有自我意识的NPC，比如被我抢车的居民、阁楼上的男孩以及绿藤。

他们不论实力强弱，都还在依照游戏规定而运转，但像我，或者刚才正在觉醒边缘的画像人，都挣脱了游戏的禁锢，”宋林易说，“我之前以为自己是特例，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

我在想……或许觉醒并非随机，而是有迹可循的。”

宋林易顿了顿，之前那一闪而过的“熊猫爬竹”游戏和阁楼上被花花引诱出的记忆，让他不得不这样怀疑——他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向秦煦昇，说：

“或许，一部分NPC的觉醒并不是觉醒，而是恢复了失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