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阴湿的密道内,步履声咚咚,偶尔夹杂着不明的滴答声,两人的呼吸声在这方狭小空间都被放大许多。
晏璇趴在孟珎肩头,手环过他的脖子提着清油灯,烛光幽幽,驱散了石室里的一丝寒冷。
孟珎觉察到背上的人时不时动一下,似乎很难耐的样子,遂偏头问她:“是腿太疼了吗?”
“不是。”晏璇稍稍直起背,把灯往上提了提,微亮视野也跟着往上移,“师兄,他们费大力气挖了一个这样的地方,应该会藏点什么吧?”
“话本里头不是都有写落难侠士偶得机缘,什么金库秘籍功法宝藏之类的,我们或许也能翻出些宝贝,你说呢?”
孟珎轻笑:“宝贝……大概没有,小耗子有两只。”
“什么?”
突然响起吱吱吱的动静,一团不明物体贴着墙角飞速窜过,寒意也跟着窜上晏璇的后背。她的手不经意一抖,油灯猛得晃荡,烛火忽明忽暗。
“师兄你……”
她以为孟珎说笑,谁知真跑出来两只老鼠。
她害怕的东西没有,觉得恶心的东西倒有一些,这小东西就是一样。只要看到一眼,就觉得身上某处不得劲。
晏璇在心里默念起解表药方转移注意,一时间很是沉默。
圈住自己的双手不自觉搂紧了,孟珎后知后觉,忙道:“对不起,吓到你了。”
晏璇小声问:“师兄没有害怕的东西吗?”
“害怕?有的……”孟珎将晏璇的身体往上托了托,脚步沉稳地向前走去。
“是什么?”
“师妹。”
孟珎垂了眼帘,偏过脸对着她。
“嗯?”晏璇的头侧靠在他肩上,两人呼吸相闻,她问他,“师兄,怎么了?”
“你……很缺钱?”
“……”
这话问得扎心,晏璇尴尬一笑:“缺。”
怎么不缺呢,搓药攒的那点全让天机楼赚了去。
“我腰间有一个荷包,你看能不能够到?”
晏璇疑惑看他两眼,腾出手摸索了一下,真找到一个荷包。颜色在暗室里看不真切,样式不像师兄平日里会戴的。
“那日在宝石斋,掌柜退还多收的钱,我一时忘了给你。”
“有这样的事?”晏璇拉开抽绳看了看,惊讶道,“退了这么多?!”
本来这荷包拿在手里就沉甸甸的,不想里头还塞了一张票子。
“是那人主动给的,还是师兄发现端倪要回来的?”
孟珎从小当家,市井里那些买卖看着比她有经验,或许发现了点异样。
孟珎顿了顿道:“那人主动归还的。”
“是吗?”
进了口袋的钱要再拿出来总不会容易的,晏璇想了想道:“可能是因为同前辈在场,那人不敢耍滑。”
同前辈……孟珎知她只是很平常地提起那个人,却觉得这声称呼莫名亲近。
“师妹,同珩他……”
“对了,师兄,同前辈是因为我长得像他一个已故的亲人才会举止有异。”
晏璇与孟珎简单说了和同珩的谈话内容,期间还提到了收留晏曜的事。
孟珎缓步走着,默默听她讲述,说到晏曜可怜又懂事,说到同珩不似作假的彻骨悲伤,他的心绪如同眼前的这盏油灯左右起伏。
他一直知道晏璇的好,率真善良、体恤入微,有着难能可贵的体会他人苦难的心。自她下山,他的心中尽是些妄念贪念,独享了多年温柔骤然失去,他才知自己面目可憎。
他希望她快活想做什么做什么,可又怕太多人知晓她的好,吸引无数晦暗不清的目光。他与晏璇之间,他似乎事事都可为她考虑,那些不过是他借了师兄这个身份的光,没了师门关系,他什么都不是。
离不开对方的总是他,晏璇离了他不会有事,甚至能看到更广阔的天地。
一如眼下,若不是因为他,晏璇不会有这样糟糕的际遇。
心口躁动得好痛苦,全身似有针刺般难受,他竟心胸狭隘至此了吗?汗水痛流过他的眼角,孟珎睁了睁眼,踉跄着走了两步。
晏璇跟着猛得晃了一下,她抓握住孟珎的肩膀稳住,忙道:“师兄,怎么了?”
她将油灯提远些,怕孟珎不小心踩到了什么。然而偏过头,却见他双眼紧闭,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双颊透着异样的红。
“师兄?”
“孟珎?”
晏璇连喊了几声,他都恍若未闻。他的身子摇摇欲坠,她也跟着左摇右晃。晏璇迅速伸出两指贴在他颈侧脉上,脉象紊乱时快时慢。
这是中毒迹象!
一路走来,他们并未触碰奇怪的东西,密道里空气虽稀薄了些,却也无异常。
晏璇皱眉盯着孟珎的侧脸,余光中瞥见手里提着的油灯,灯芯发出哔剥声响,一缕淡到无影的轻烟飘起。
这灯有古怪!
晏璇一口气吹灭,将灯盏远远扔了出去。地道内重新变得暗黑无比,只有铜灯砸在墙上的哐当回声。
【小九!】晏璇呼喊道。
【来了,宿主!】小九一下窜出,萤光乍现,它停在晏璇他们头顶处打光。
好个夺命书生!她跟杜若的梁子算结下了。
在这样需要光源的地方,突兀地只留了一盏灯,想得深的该知道有问题。然而她本身有抗毒能力忽略了异常,那灯芯又经过特制是在中段暗藏玄机,她就是有两个脑袋也想不到。
孟珎快进入半昏迷状态,嘴里呓语着什么。晏璇不知他凭着什么毅力没有将她甩下地,她轻拍着他的肩背:“师兄,我们先慢慢坐下来,我给你解毒。”
“师、妹……”
孟珎咕哝了一句,晏璇几乎听不清他说的什么,可他仍撑着石壁慢慢蹲下身托着她,他的双腿就要软倒,硬是咬着牙将晏璇往墙边挨靠着推,他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倒在一边。
晏璇得以靠右腿勉力站住,眼看着孟珎歪倒在地。
“师兄!”
虽然做了紧急处理,可她的左腿现在跟废了没两样,晏璇疼得抽气,她取了两根银针直接扎在腿上,然后一点点挪动到孟珎身边。
蹲下又是一番艰难操作,晏璇一鼓作气直挺挺坐好,才小心将孟珎的头搁在自己的大腿上。
他面上苍白,呼吸急促,额上新添了一小块红色擦伤,是刚才落地时磕到的。
“呆子,你管你自己好了,都神志不清了还知道自己背着个人,你是什么钢铁侠?!”
晏璇低骂一句,从袖口里取出帕子替他擦了擦脸,碰到伤处还是放轻了动作。
她从百宝袋里找出药膏,边抹边嘀咕:“本来就破相了,现在脸上还来一道,丑死了,难看死了。”
小九吓得不敢动:【宿主,你现在医术那么好,他不会有事的,你别哭。】
晏璇:【我哭了吗?啊,我哭个屁!我这流的汗,痛的!】
小九:【嗯,哦……我看错了,是宿主炯炯有神的双眼令我眼花。】
晏璇:【……】
她轻吸了下鼻头,师父让他护着自己,他就每次都冲在前头,真当自己是铜墙铁壁?她不会对着孟珎流眼泪的,要流也是他流,让他吓她,让他懊悔,让他总不说实话!
晏璇把了一下孟珎的脉,他受了很重的内伤,此外就是一种类中毒的症状,灯芯里混着某种迷香,她自己吸了没什么感觉,孟珎从方才起便迷迷糊糊的,晏璇一直在用帕子给他擦汗。
“阿爹,阿娘……”
“你说什么?”晏璇低头凑近他。
“娘,我不出去,我没有出去……”孟珎突然握紧双拳哆嗦起来,“别走,别丢下我……好大的火,快跑……”
他似乎陷入了噩梦,除了不断的呓语,眼泪也跟着流下来。
“师兄。”
这是晏璇继地窖后再次见孟珎流泪,她猜他梦到了相似的令他害怕的东西。
晏璇将手覆在他的双手之上,另一只手捧着他的侧脸,低声唤道:“师兄,快醒醒!”
“别走……”他不断重复着这句。
“不走,没人走。”晏璇轻声和着,她想到偶发休眠期发作那次,她也做了梦。她从不觉得父母会抛下自己,可梦里的她就是那么无助,仿佛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
晏璇怀疑灯芯里混的香是幻香,能够引出一个人心底害怕的东西,从而将其困在幻梦中。除了解毒丹,只能靠其他内力强劲者帮忙散毒,可眼下她只能施针减轻孟珎的痛苦。
“别走……”
“不走。”
“别走,阿璇……”
“……”
“阿璇。”
“……”
“阿璇,阿璇……”
“阿璇……”
孟珎不停喃喃着她的名字,从未如此叫出口的名字。
晏璇倏地收回了手,有些愣愣地盯着他紧闭的双眼。
“阿璇……”
阿璇什么的……不要喊了。在这片昏暗墙角,晏璇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令她的耳根发烫。他发害怕的梦,做什么喊她的名字。
“阿璇,别走。”
哦,是害怕她走了,她一直在呢,没走。
“阿璇……”突然,孟珎偏头咳了一声,血迹顺着他的嘴角一直流到晏璇的腿上。
“你、你怎么样?”晏璇慌了神,忙抬高他的头,怕他咳血堵了气管。
可孟珎仍陷在幻梦中,迷香似乎把他的内伤逼了出来,他一直咳,鲜血一直流,仿佛止不住似的。看着那一大滩暗红,晏璇的眼也红了。
“孟珎!”晏璇的帕子给他擦唇边血迹,整块白色都变成了红色。
孟珎半睁了眼,似醒非醒望着她:“阿璇……”
“别阿璇了,你都快死了!”晏璇拿针替他护住心脉,眸中水光颤动,“我的医术那么烂,你真的会死的。”
“我,一直很想你……不要走,阿璇……”说着,他闭上了眼,胸口的起伏都弱了。
晏璇又是一针扎在他心口,笑恨道:“清醒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说想我,胆小鬼!你要是敢这么睡过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小九什么话都不敢搭,它还记得宿主做鬼也不会放过它……
晏璇从孟珎身上摸到一柄飞刀,对着自己的指腹就是一刀,很痛,这些痛她会讨回来的。她看着自己冒血珠的指头,希望一切有用。
她伸手将破口的手指抵在孟珎唇上,用力推开他的牙关,挤进了他的口腔内。
温热的舌头刮过伤处,晏璇的背一僵。
她一边挤着手指,一边叹道:“快点醒过来吧,我不走,师兄。”
“阿璇……”
他呢喃着,眼睫微颤,不断吸吮着,小心舔舐过那道伤口,一遍又一遍。
晏璇抬手捂住了自己整半张脸,背后涌起的莫名麻意令她撇开脸不再低头看他,她的眼眸湿漉漉的似水洗般清澈。
暗道深处出来吧嗒重响。
模糊的人声回荡在地底。
“有人来了。”
晏璇转了脸重新对着孟珎。
“等会醒了,看你怎么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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