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做了好长一个梦。
醒来时,面对的还是乱糟糟的房间,身上盖着的被子满是发酵后的油脂味儿,地上随处是零食的袋子,空调还在扑哧扑哧奋力工作着,将污浊的空气晾凉了一点再喷出来。
手上握着的手机弹出提醒,“电量不足百分之五”,你给手机充上电,只是稍微动了下,眼前就一阵一阵发黑。
躺了一会儿,又起身在床沿坐了一会儿,再扶着一旁的柜子站了起来,你低头看着肚子上晃悠悠的肥肉,脂肪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堆积到了身体各处,就这样看了一会儿,然后艰难地把脚塞进拖鞋。
你走到了窗边,拉开了窗帘,盛夏明晃晃的阳光让你头晕目眩。你后知后觉,原来已经是夏天了。
缓过来的手机跳出一个又一个通知,32个未接来电,红色的数字标注着,微信语音视频也有好几个未接。你点开最上面的对话框,是一串接着一串的语音,你随手点开一个。
“囡囡,还没起床吗?给你点了外卖,放在门口了,记得吃饭。”
“囡囡,还没起床吗?外公外婆想你了,记得给他们打个电话。”
“囡囡,还没起床吗?看见消息记得给我回个电话。”
“囡囡,记得吃药。”
你打开设置,查看屏幕使用时间,发现其实自己也没睡多久,也就十几个小时。
打开老旧的防盗门,热气扑面而来,门外放着你最爱吃的外卖。有些凉了,你放到微波炉里热了一下,胃撑得满满当当的,可心里却总感觉空落落的,像缺了一块。
手机的铃声响了,是预定好的日程,下午四点约好了去看心理医生。
医生是个头发稀疏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是某个三甲医院心理科的主任医师,年前不久你爸据说托了不少关系把你转到了他这里,其实和之前那个刚毕业没多久的美女心理咨询师没有太大的区别,从你自己的体感来说,不过,这个医生有个诀窍,就是加大药量,各种白色的黄色的蓝色的药片被你一把一把地喂进嘴里,然后,身体像气球一样在消失的日日夜夜里逐渐膨胀起来。
他拿着你刚做完的心理检测表,推了推眼镜,板着一张老树皮一样的脸,“可以减轻药量了”。
如果你妈在这里,想必已经开心得开始流泪了,之前都是她陪你来的,但是上周她去沪市出差了,要月底才能回来。
刚离开医院没多久,老登的电话就打过来了,“小x,陈医生跟我说你的情况好了不少,你自己最近感觉怎么样?”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有需要要和爸爸说。”
“钱还够用吗?”
“你妈最近有来看你吗?”
“要不要来我这边待几天?你赵阿姨还有小y好久没见过你了,都很想你。”
“也行,你自己好好照顾自己,电话不想接也给我回个消息。”
“嗯,好,拜,下周我来深市开会,给你带你喜欢的蝴蝶酥来看你好不好?”
“嗯,好,下周见”。
你办了一张小区旁边新开的商场里的健身房的年卡,老登给你爆了不少金币请了个私教,是个肌肉发达的美女姐姐。
你每天都去健身房,体重肉眼可见地随着汗水一点一点往下降。你在楼下的奶茶店找了个兼职,每天晚上7点~9点,50元,日结。并不是你自己找的,是你妈帮你找的,据说是那个陈医生和她说的,说你可以开始逐步进行社会化适应了。
奶茶店的位置并不好,一到晚上就没什么生意了。晚上和你一起上班的是个满脸痘印的年轻男性,他看向你的眼神并没有男女之情,反而带点鄙夷,有一次,你听见他在和别人发语音,叫你“肥婆”。
“我爸妈在老家已经给我买好了房子,就等着结婚了”。
“哪家结婚不得准备个几十万”。
“小x,你这种找男朋友估计还是得费点心思,估计得倒贴个几十万”。
说完他总是爱咧着几瓣歪歪扭扭的大牙笑。
他是今年刚毕业的大学生,不入流的大学毕业生,他总是缠着你问你的学历,“高中毕业”,得到答案后就心满意足地离开,之后就一直有意无意地说起大学里的各种经历。
你还没有和他翻脸,这件事让你感到很震惊,这样的人,从前你甚至都不屑一顾,你会把还没来得及封口的奶茶倒在他头上,但不知为何,你似乎宽容了许多,他其实人也还不错,搬东西的时候会主动去搬,有客人来也会主动去招呼,从不会使唤你,偶尔还会趁着店长不在,给自己旋上一个冰淇凌的时候会带你一个。
“要什么口味儿的?”
“抹茶”,你获得了一个超大个的抹茶冰淇淋。
“快点吃,别让老板看见了”,他仿佛做贼一样四处张望着,大舌头像把刷子一样一层层把冰淇淋刮进嘴里。
“你怎么还没吃好,快点”,他不耐烦地催促,然后接过你手里的包装纸塞进了兜里,说是要消灭一切痕迹。
你就像是观察小白鼠一样观察着他,观察着一个正常的人应该如何生活。
他最爱的事就是在没人的时候坐在角落里翘着二郎腿打游戏。
“吃我一记螺旋丸”,他拿着手机摁得十分激动。
又过了一会儿,“看我飞雷神二段,没想到吧嘿嘿嘿”。
你没忍住好奇,走过去看了一眼,是个很传统的横板对战游戏,只是,上面的人物让你晃了神。
是青年水门对战九尾鸣人,你想起来了,是一款你早有所耳闻但因为风评不佳一直没有尝试过的手游火影忍者。
下班回家后,你在手机上回了几条消息,还是没忍住打开了应用市场,安装了“火影忍者” ,手滑误选了授予所有权限,你也没当回事,反正也只是随便玩玩,说不定等下就卸载了,这种动作类手游向来不得你欢心,你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好奇。
把繁琐的新手任务做完,你终于可以开始招募忍者了。新手福利可以自选忍者,你点开一个个熟悉的人物界面,认真查看技能介绍,果然,还是日向一族的忍术你更为熟悉,你犹豫着不知道选哪个是好,不过,肯定要选个A忍,话虽这么说,你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点上了疾风宁次,你就是受不了疾风宁次脸上那股桀骜不驯的劲儿,就该是这样,你在心里默默地说。
40个忍者碎片,招募成功了。
“雏田,雏田”,你听见从手机麦克风传来的BGM里夹杂着的焦急的呼喊声,“雏田,是你吗?”,疾风宁次摆好的pose已经被扒在屏幕边缘的皱着眉头的你熟悉的年轻男性代替了。
你晃了晃脑袋,揉了揉眼睛,按了按耳朵,怀疑自己哪里出了问题。
“雏田,雏田,是我呀,宁次”,屏幕里小小的二次元人物仿佛真的在和你说话一样。
你低头看了看自己,杂乱的长发随意地披散着,宽大的T恤下面是南方限定短裤还有人字拖,雏田,他是在叫自己吗?
你摁掉手机电源键,喝了杯冰水压压惊,然后又打开了手机。
“雏田,刚刚你怎么不见了,一下世界就全都变黑了”,他的脸凑到屏幕前,就像是要从里面钻出来了一样。
“雏田,这里是净土吗?”,他问。
净土?一个好熟悉又好陌生的词,你试图挖掘那些被埋藏在记忆角落的梦境。
“我来陪你了,不用害怕”,他对着你温柔地笑,你竟然从一个二次元角色脸上看出了几分慈祥。
你大概是又疯了,你把手机关了,翻出被塞到柜子深处的药,按照之前的分量吃了一把,然后倒在床上沉沉地睡了一觉。
醒来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和健身教练约的时间已经过了,你在微信上给她发了道歉,说仍然计次,美女姐姐说没事,下周工作日再来她给你开小灶。
趿拉着拖鞋去楼下的小店吃了碗肠粉,老板娘二十年都没有换过,还是你小时候见过的那个人,这个点没啥生意,店里空调关了只有一个老旧的风扇在嘎吱嘎吱转着。见有人来了,老板娘放下了手中的蒲扇,“小x,怎么又不按时吃饭了?侬晓得那句老话是咋说的伐,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囊个过哦?”,你要了一份鸡蛋肠粉,老板娘给你加了好多蔬菜,电风扇的头也被按住了,对着你这边吹。
汗流浃背地吃完肠粉,又坐在这里听着老板娘闲扯了许久,等到陆陆续续有人来吃晚饭了,老板也被老板娘揪起来干活了,你才回去。
洗个澡,换上奶茶店的制服,出门步行10分钟,将将来到你兼职的奶茶店,比七点提前了10分钟。你前面那趟班的小姐姐塞给你一杯之前做错了的单子留下的奶茶,冰块已经完全化了,放到手里还有点温热的感觉。
你一直刻意没有打开手机,一波客人刚走,你的搭档又坐到了角落里的小凳子上打开了游戏。
“这上面的人,会动吗?”,你问道。
“啊?会呀,你看”,他好像正在和人对战,正好给你展示了一波走位。
“不是,我是说,里面的人会和你说话吗?”
“啊?啥意思?说啥?”,他一脸懵地看着你,手里动作却一直没有停下。
“レは負けん、白眼と柔拳がある限りな!”,游戏似乎已经分出了胜负,结尾开始播放起了人物CG,灰暗的背景下,宁次的黑色长发在肆意飞舞着,额头上的笼中鸟印记就那样**裸地展露在空气中,一时间,你有些窒息,倒退了半步,碰到了水池。
“诶诶,你怎么了?”,搭档赶忙放下手机过来扶你。
“我没事”,你转移到了他刚刚坐着的凳子上了,刚好又来了一波顾客,他去点单了,你鬼使神差地拿起他的手机,退出对战,对着屏幕右边一动不动的忍战宁次开始发起了呆。
“你这人,怎么随便乱动别人手机?”,搭档把奶茶打包好,急急忙忙赶过来谴责你。
“抱歉,你看这个人,他会动吗?”
他像看个神经病一样看着你,你摸出来五十块钱,是昨天老板给你发的工资,你让他给你代班,你要先回去了。
你回到家里,打开了手机,点开了游戏,“雏田”,这次宁次显得很安静,仿佛早已有了预期。
“我是xxx,我不是雏田”,你说。
“xxx”,他从善如流地改掉了称呼,“你一个人来这里多久了?”,他问你。
你说你一直就在这里,这里不是什么净土,这里是20xx年,这里是x国。
“原来如此”,他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所以,就像雏。。。你说的,之前我们在的只是一个动漫的世界吗?”
“嗯”,你只记得在那个漫长的梦里你仿佛走过了漫长的一生,最后的时刻,是几个老头老太太围着你,他们的嘴张张合合,说的什么你听不真切,不对,你听见了,有人在说,“雏田,等着我,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那声音就和它的主人一般平静得和这样的场景格格不入。
是一张像极了父亲的脸,父亲又是谁,是,是日向日足,哦,是宁次呀,你想起来了,你怎么会把他给忘了。
你把手机放到电脑面前,给他放动漫,看漫画,一看就是好几天,兼职的老板给你打电话,你说要过段时间再去,他也好脾气地答应了。
你又点起了外卖,各种各样的包装袋和打包盒塞满了家里的各个角落。
“就这些了”,你关掉网页,对着宁次解释道,“之后的岸本齐史和池本干雄两老登还没来得及编”。
“真是不可思议”,他的接受度似乎还颇高,一点不像这个年纪的人,不对,宁次他,就算是个老头,也是个颇为讨年轻人喜爱的老头,或者说,你从来没有过你们变老了的觉悟,总感觉你们还是年轻时候的模样。
“原来我早就该死了呀”,宁次感叹道。
“哪里的事,都是岸本齐史那老登瞎画,他懂什么火影忍者”,你不屑地说道。
“谢谢你”,他忽然露出了那种你向来无法抵抗的温和的笑容,“真是不容易啊,这一路走来”,他还是像个老头子一样感叹着。
“本来还想着怕你一个人在净土孤单,便匆匆忙忙地来找你了”,他还是那样温温柔柔地笑着,语气甚至还有些轻快和庆幸,“这样也好,这里还有好多人会陪着你,看来这次我要先走一步了”。
这话不轻不重地戳着你的心,你本想辩解几句的,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看着宁次张了张嘴,像是想叫你的名字,你也张开了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忽然,有个电话拨进来了,是妈妈的电话,你仿佛得救一般赶紧接通。
“囡囡,怎么不去上班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要不要再去找下陈医生?我找人排个号,周末过来带你一起过去。”
“真的没事吗?”,电话那边传来了孩童的啼哭声,还有女人突然声调压低的呵斥的话,“小宝,安静些,算了,去找你爸,赶紧”。
“嗯,嗯,对,对,没事”,你敷衍地挂掉电话,退回手机桌面,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点开游戏。
该怎么和他说呢?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这样说会不会太俗气了,有你一直在我身边,真的很感谢,似乎又太客套了,思来想去,却发现其实只是想感叹一句,原来你还在呀,我都快忘了。
你接了一杯冰水,贴在脸颊稍微镇定了些,然后打开了游戏。
你的目光停驻在了长长的进度条上,“游戏更新中,请耐心等待。更新内容:修复了一些未知BUG”,9.8G,10分钟不到,可每一分每一秒,跳动的数字都让你胆战心惊。
你打开游戏,只有一张像是忽然被打断的凝滞的脸对着你,是年轻的宁次的模样。你一边胡乱地思考着一边评价画得一点都不像,你点开之前还没来得及查看的各种功能,都没有超出一个游戏本来该有的样子。
果然,是幻觉吗?你又吃了一把药,可睡得一点都不好。
“雏田,这里好黑呀”,你听见一直有人在你耳边说。
“雏田,我怎么找不到你了?”
“雏田,你在哪里?”
“这里好黑,这里好冷,我找不到你。”
“雏田,你别害怕,我来了。”
“雏田,我在这里等你”,是宁次的声音,“我不走了,我就在这里等你”。
你睁开眼,梦里盘桓的那些声音都消失不见了,你唯一能听见的是你砰砰的心跳声。
窗外朝阳熹微,你把家里的垃圾收了,去了楼下吃了大份鸡蛋肠粉,老板娘揉着眼睛夸你是个靓女,年轻人吃得多精神好。
你在微信上推掉了美女教练的邀约,回了最后几条消息,许久未见的大学室友,房产经纪,留学中介,叔叔,阿姨,还有一些别的。
吃掉一把药,一把又一把,药瓶空了,水喝干了,肚子里不停晃荡着水声,像是大海的波浪,你平静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听着身体里传来的波涛起伏的声音。
往哪里去?往最幽深最冰冷的海底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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