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金色光芒刺破薄雾倾盖在大地之上,露水与凉意一同被暖阳蒸发。
梁岱府粉墙黛瓦,高高的马头墙沐浴在阳光里,像战士披上一件金甲,威武而高大。
街头巷尾随处可见各宗修士匆忙行走的身影,在一家短暂地停留,放下东西就赶往下一家,一切都井然有序的进行着。
直到一声斥骂划破宁静。
“你做什么!”修士骂骂咧咧捡起被丢在地上的食盒,汤饭撒了一地,他暴躁地高声骂人:“你们不吃饭就只能死!想死早点说,你当现在是什么情景?老子没空伺候你这样的大爷。”
修士站在一个四方院子的中间,食盒里的馒头和稀饭被泼洒出,在地上流了一摊白汤。
四面房间里都有居民,他们听见动静,纷纷站在窗口,木然地看着那位怒火中烧的修士破口大骂。
“怎么回事?”
云程与之尔听见动静走进,便是这样一副画面。
那名修士闻声一顿,疾步跑至两人身前,手上还拽着那个摔坏的食盒,指着其中一间屋子告状:“两位师兄,这人好不讲道理!我好心给他送饭,他却直接将饭盒丢了出来!真是活祖宗,我伺候不了了!”
云程与之尔对视一眼,环顾四周,对上那些镇民面无表情的脸,不禁感到棘手。
之尔是最先来到梁岱府的一批修士,很多人对他都比较熟悉,他前去那间房门禁闭的屋子询问情况。
云程将那名情绪激动的修士带离小院进行安抚:“这些日子你们轮班值岗,确实辛苦了。幸好各宗都调来了人手,日后换班会勤一点,尽量减少你们每人的当值时间。”
“每日都有无故中幻死亡的人,他们只是平民,没有力量保护自己,甚至连自己面对的到底是什么都不知道。日子久了,难免情绪失控。我们要体谅,不要和他们发生直接冲突。”
“常言道,达则兼济天下,你我力强,免不了要多承担点。”
“自然,此次行动,每名修士的功绩都会记录下来。待事清,根据功绩进行奖赏。”
修士本以为是个白干活的苦差事,每日累死累活还要受气,现在听见能有奖赏,眼睛一亮:“真的?我们都有奖赏?”
“是的。只不过如何奖赏,奖赏什么,都需慢慢协商。只是能确定,你们的辛苦都是被看见的。”
云程的话给他打了一剂强心针,不管什么奖赏,哪怕是当众一句褒奖赞扬,总比没有好。
修士脸上的怒容和不耐渐渐褪去了,神色里多了几分激动和期待。
只是回头看见那间院子,他的语气依旧算不上好:“真是不知道好歹,要是没有我们,这些人早就。”
后半句没能在云程渐冷的目光中说出,修士讷讷地:“我说错话了,对不起。”
“没事,你去别家吧,这边的事我和之尔师兄处理。”云程补充道:“下次若遇见镇民情绪激动,优先安抚;如果无效就找我们或者医修。尤其是医修,镇民们对他们拥有天然好感,会好说话的多。”
修士弟子一脸恍然的离开,云程叹了口气,回身去寻之尔。
之尔站在檐廊下,隔着破旧的窗户,低声劝说着屋内的镇民。
那人神色抵触,手上还攥着陶瓷碎片,碎瓷片被磨的很尖锐,很快就在手上刻下了几道血痕。
云程靠近的时候,正听见那人胡乱挥着碎瓷片让之尔滚。
“你们这群修士,不是很了不起吗?不是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吗?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解决问题?为什么!”
他腾地一下站起来,双眼猩红,手里紧握着的那截瓷片嵌入虎口,血红一片。
“我的妻子,我的女儿,我的父母,都这么无缘无故的死了。你们天天查查查,查到现在有什么结果?!”
“真凶呢?凶手呢?”
“真相查不清,凶手追不到,一个多月了,一个多月了!死了多少人?!可你们毫无头绪,就像一群无头苍蝇,被幕后贼人耍的团团转!到了今天,竟然是把我们困在这座破房子里,就像养一只鸟,给食喂水,把我们困在笼子里!”
他上前一步,字如落石砸在地面上,明明是质问云程和之尔,却带着哽咽:“我的家人都这么白白的死了,甚至都没法好好安葬,曝尸荒野啊!”
诘问似利刃,狠狠刺向云程和之尔两人。
院中无风,凉爽的清晨,云程却憋闷的像在蒸笼中。
他们无疑是幸运的,或者说,修士都是幸运的。
目前极少有修士会陷入幻觉中,曾有不慎吸食异香者,只是晃神,思维滞缓,只要及时唤醒就不会出现大问题。
可是普通民众就没有这般的好运了。
他们陷入幻境,几乎在一个极短的时间内就会沉浸其中,之后便再也回不来了。
这些日子实在是死了太多人,可见识过再多死亡,云程还是不能如常面对。
方才发疯崩溃的男子,蓦地跪倒在地面,一线日光穿过狭小的窗格里,却照耀不到他身上。
男子绝望地嚎啕,颤抖在他心尖,除了抱歉云程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骤然失去高堂妻女,痛楚如山顷,几乎要压弯他顶天立地的脊梁。
他悲愤,他怨恨,却不知将满腔的情绪宣泄给谁,于是他找上了修士。
可他心中如何不清楚,这些修士一直在帮助他们,没有什么错。
眼下,听着两个年轻人弯腰低头向他道歉,他心里并没有好受一点,钻心的刀子向着更深处挖去。
太痛了,太痛了。
死了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了?谁不是就可以一家人团聚了?
男人佝偻地倒在地面上,眼前开始浮现各种景象:春日里,妻子在树下缝补他的衣服;爹在院子开辟了一块地正往里撒种;娘在一旁浇水;女儿蹦蹦跳跳,迎接他回家,高兴地扑倒他怀里向他撒娇,脆生生地问他有没有带糖。
男抬指刮了下女儿的小巧的鼻子,宠溺地笑了笑:“有的小馋猫,等爹卸下包袱好不好?”
“好!爹爹辛苦啦!”
妻子嗔怪他:“又给她带糖,上次还嚷着牙疼呢。”
“这次我看着,定不让她多吃了!”母亲舀起一瓢水撒在地面上,和女儿交代:“囡囡听到啰?”
女儿俏皮道:“听到啦!两只耳朵都听到啦!”
这一切对于外界不过转息,男人在这样平常幸福的幻象中咽了气。
很快粗布衫一松,他变成一具枯尸。
那么迅速,甚至云程和之尔都来不及出手干预。
他们久久立在窗前,隔着墙,凝视着又一条生命的消亡。
不知过了多久,云程听见一道很沉很沉的叹息声,是垂垂老矣的粗哑,带着认命的灰意:“你们走吧。”
云程偏过头,左边房屋的木门缝隙里一双浑浊的、平静的眼正望着他们:“以后也不用再来了。”
“我们这个院子活下来的人都没有亲人了,孤零零的,就像一根野草,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张山今天起码是笑着走的,要是我能再看一眼我家的臭婆娘,死我也是愿意的。”
老人漾出一个充满褶皱的笑,语气平和宁静:“走吧,都走吧。去救那些值得救的人,我们这些老家伙,早就心死了,活不活的,没什么区别。”
云程心中震荡,他环顾四方,这个院子住着的大多数都是孤家寡人。
此刻他们面如枯槁,眼里没有多余的情绪。
“谁说的?”反问刺破死水一样的氛围,之尔走到那扇门前,低下头眉心拧紧,声音低沙哑:“你们不想看到真相吗?”
“请你们等一等,再耐心等上一等。我发誓,定会找到真凶,还所有死者一个公道。你们的亲人、朋友、爱人,不能白死。若想地底的生灵安息,必须要用仇人的血来祭奠亡灵。”
“我们不会放弃,也恳求你们不要放弃。和我们一起活着,睁大双眼等着那一天到来。”
替换的修士重新带着几笼饭盒走了过来,见到几人对峙的模样,停在外面,没有贸然走进。
之尔没有转身就已经感知到身后的动静,他微微侧身,让屋内的老人得以看清外面的情况,沉默继续蔓延。
修士将手中的饭盒平放在地上,有些无所适从,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给我吧。”声音粗粝得如砂纸摩擦,老人缓缓抬起松弛的眼皮,眼中微茫似油灯那一点最后的火星子:“我老头子就等着那一天来!”
换班的修士完成小院的送饭任务,匆匆前往下一家。
云程和之尔在街道上七拐八绕,一面巡检,一面回天武宗。
经过一间商铺时,两人默契地停下了脚步。
云程搓了搓脸,揉掉疲累与郁色,与神色柔和的之尔一同靠近门楹。
之尔在门楹上敲了五下,每次间隔两秒。
推拉窗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两双圆溜溜黑葡萄一样的眼出现在窗缝里,瞅见来人的面容顿时弯成月牙:“仙人哥哥!”
天气冷了,头晕目眩啊头晕目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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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6章 chapter 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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