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家里人觉得我是灾星,苛待我,我便离家出走,来到平安派,就这样。”
只是简单提起儿时的一点事情,林拾星就已经忍不住想要哭泣。
林参想起去大一宗接她的那一日,看见她满身都是青紫色的伤痕,新伤旧伤混在一起,在幼童稚嫩柔软的皮肤上显得触目惊心。
她头发稀疏,骨瘦如柴,显然长时间经受了虐待。
林参被傅雪叫去大一宗接人。
路上听傅雪讲述来龙去脉,林参得知是有一个可怜的幼女突然出现在平安派门口,什么话都不说,只怯缩缩地望着门里面。
站岗的弟子将她带到大一宗交给白蝉处理,小姑娘面对大一宗许多人的围观,低着头,依旧一声不吭。
彼时正值夏末,七月流火之际,山里的空气比山下城镇凉得更快一些,而林拾星身上的衣衫不仅单薄,还残破肮脏,露出的手臂与小腿上满是淤青与伤痕。
那日林甘碰巧在大一宗蹭饭,瞧这小姑娘应是个孤儿,便想着要来充当弟子,以此稳固他的宗师地位。
林参不知道林甘是怎么对白蝉软磨硬泡的,总之他成功要到了这孤女的抚养权。
可林甘满身酒气,胡子拉碴,林拾星死活不肯靠近他,于是白蝉才命傅雪唤来林参,让林参把人接走。
小七宗众人听闻要新来一个师妹,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林参:人多事杂,真麻烦。
何竹:完了,又要多一张嘴吃饭,钱更不够花了。
花卷:好哦!小七宗终于有姐妹了!!
温语:那个死酒鬼凭什么能分到新弟子?!掌门这不是害人家小妹妹嘛!
林参不情不愿地去接人,本来不怎么高兴的情绪,在看见可怜的女孩儿后,顿时化作汹涌的同情与怜悯。
那一刻他只想赶紧把这个满身是伤的小姑娘带回小七宗好好照顾。
他背着林拾星走在林甘身后,林甘嘴里哼着戏曲调子,瘸腿却走得极快,一点儿没有等人的意思。
而林参怕颠簸了林拾星身上的伤,刻意放慢了脚步。
“你叫什么名字?”
“张夭儿。”
这不是会说话嘛。
傅雪一路都在强调那小姑娘可能是个哑巴,不会说话,但林参一问,她便开口了。
“哪个yao?”
“夭折的夭。”
“这名字不好听,让师父给你重新取一个,以后就不叫这个名字了,好不好?”
“好。”
“对了,你怎么来这里的?”
“我离家出走,不小心走到这里。”
“平安派位居深山,上山的路崎岖艰难,你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却随随便便便上来了,真是缘分。”
“那我能一直留在这里吗?”
“你如果愿意,当然可以。”
以前林参用“缘分”二字为她的突然出现作出了解释,然而现在回想起来,已经不能够再用“缘分”掩耳盗铃了。
“你真的是自己离家出走,一个人来到平安派的?”
林拾星抬眸看着林参的眼睛,五指不自觉摩挲沉甸甸的银镯。
她没有太多斟酌,认真回答道:“不,是有人带我上来的,但他说,我必须装做无依无靠,才会被平安派收留,如果你们知道有人领我上来,你们就会不要我,到时候他会把我送回家里去,我不想回去,所以我撒谎了。”
林参能理解她当时的心情,也看得出来,她现在依然害怕被送回曾经的家里。
但她此刻能如此无所顾忌地承认事实,料想是明白小七宗已经不会抛弃她了。
林参对她笑了笑,循循善诱,继续问:“还记得那个人长什么样吗?”
林拾星仔细思忖了会儿,“是个男人,带着铁做的面具,声音又哑又粗,一身黑衣服。”
闻言,林参眉眼紧皱,心思一沉:黑袍人。
“说具体一点,他怎么找到你,怎么带你来的?”
“他先是经常在我家附近打转,我看见过他好几回。有一天爹爹打了我之后,留我一个人在家,他就走过来问我要不要跟他走,我当然想走,我想走得不得了!我就跟他走了……”
“然后呢?”
“然后他带我在山里流浪了几天,期间他做了什么我记不清了,不过几天之后,他便带我去了平安派,跟我说在掌门面前装可怜,就能留在那里。”
林拾星这边刚说完,厨房那边也有了动静。
周禧快步跑过来,坐到林参身旁,激动地说:“猜我打听到了什么!!”
林参目光沉沉地试着说:“是黑袍人救了小语,再把他丢到平安派。”
周禧两眼瞪大,朝林参竖起两个大拇指,赞叹道:“完全正确!”
这下林参整个脸色变得铁青,眼里暗藏深渊,心道:果然小七宗每个人来这里的经过都是早有预谋,林甘啊林甘,你真的是黑袍人的同伙,你到底还瞒了我什么事情?等等……既然观舟有那么多赤毛蝉,何必特意在平安派另外养四只?难道……这四只赤毛蝉与观舟的不太一样?又或许,是冲我来的?还有,林甘不应该猜不到希妹的身份,为何他的同伙到现在才知道希妹是周禧?
这所有理不清的思路,都与黑袍人的身份息息相关。
林参猛地起身,顺手拍了一把周禧肩膀,“走,去见掌门!”
此刻林参迫不及待去找白蝉询问黑袍人的身份,以及当年偷盗赤毛蝉的人是谁。
不出意外的话,林参基本可以确定这两个人是同一个人,因此绝不可能是胡久。
林甘为此人偷盗赤毛蝉、装疯卖傻保守秘密、养育四只赤毛蝉、设计引林参雨夜前往安都撞见贺景、配合劫走赌圣何应。
几乎所有事情,都是他们二人串通合作,甚至是在林参眼皮子底下完成的!
林参越想越气,怎么会因为周禧身份未曾暴露这一点而枉信林甘这么多年!
即使这一点如今依然说不通,但林参已经彻底不敢再信林甘。
二人匆匆赶到大一宗。
周禧推开院子门,大喊:“掌门爷爷!”
不过白蝉没有出现,迎面撞见的却是身着黄衣的大五宗弟子——单相。
“希妹!”
他抱着一摞书册,看见周禧,平静的目光恍然亮了几度,但目光一转又瞧见林参,嘴角不禁露出冷笑,“林拾鲤,你来这儿做什么?”
林参无视他直接朝白蝉房间走去。
周禧跟在林参身后从单相身边略过,二人都未曾注意到单相抱着书册的双手紧紧抓成了爪牙般的形状。
他嘴巴一扭,恶狠狠回头盯住林参的背影,“掌门不在!回你的小七宗去!! ”
林参立刻停下脚步,转身问:“掌门去哪儿了?”
单相没什么好气地回答:“年底了,掌门带众位宗师师父下山收租去了,顺便拜访友派,估计要到除夕才回。”
说着,单相耸了耸怀里的书册,“喏,这些是平安派今年各宗的账目誊抄版,掌门让我分发给各宗门,大家都要对一对,看看有没有什么问题。”
他抽出其中最薄的一本,轻蔑地甩到林参脚边,“小七宗的,拿去吧,你们小七宗那么远,正好不用我亲自送过去。”
林参压抑着愠怒,面上不动如山,“往年是掌门带一宗师父下山收租,今年怎么会所有师父一起离开平安派?一个都不留吗?”
周禧默默捡起账本,掂量着弹了弹灰。
单相敷衍了林参一句,“这儿我哪儿知道!”
尔后挤出笑脸,凑到周禧身边,放软声音说话:“希妹,小七宗要是凑不出一顿年夜饭的话,你就来我们大五宗吃年夜饭吧。”
周禧一个绕步转到林参另一边,躲避单相不断抛出的媚眼。
“我们小七宗凑得出年夜饭,不劳单师兄操心。”
单相阴阳怪气地瞥了林参一眼,冷嘲热讽道:“怕不是又要去蹭大一宗的哦,也不嫌丢人。”
林参没搭理他,牵起周禧往外走。
单相见此,瞬间气急败坏,顶着发紫的脸原地跺脚,暗骂:“林拾鲤!你真该死啊!!希妹早晚是我的!!”
林参离开寸光庭后,带周禧径直来到大一宗寝舍楼,在这儿附近遇到了阚成玉。
林参堵在阚成玉面前,开门见山问道:“掌门真的和所有宗师师父下山收租去了?”
阚成玉看见林参,先是皱了皱眉,下一秒移开视线,双手背后望向别处,话中有话道:“你别仗着自己的背景在我大一宗随意进出,这次我且忍了,下次再犯,绝不容情。”
林参深呼一口气,强撑耐心,先给他道了个歉:“对不起,我下次注意。”
阚成玉这才转过身,认真回答:“是有这么一回事,就在方才,师父特意交代我说,诸位长辈都不在平安派,平安派大小事宜让我和阿雪多操点心。”
虽然阚成玉这么说了,但林参还是觉得心里惶惶不安。
马上就要过年,正是多事之秋,门内大大小小的事情异常琐碎,把整个门派留给两个弟子,而众宗师一个不留,还有一个半身瘫痪的老师叔公需要照顾,怎么看都说不过去。
果然不止林参心中有异,阚成玉也觉得不对劲。
阚成玉见林参垂眉深思的模样,就知道林参心里和他想的一样。
“说起来也怪,我提出疑惑的时候,师父让我不要多问,而且师父心情不太好,莫名烦躁,不愿与我多说。”
林参忙问:“那白掌门怎么说?”
阚成玉道:“我没见到掌门。”
林参双眉紧皱,摇了摇头,“我哥说白掌门想见我,却又一声不吭地下山去了,这是何意?”
他仔细想了想,算时间,在乐壹离开寸光庭后,到现在不过才一个时辰,白蝉就大张旗鼓地带领众宗师下山收租。
“而且,太仓促了吧……”
林参自言自语的疑问传到阚成玉耳中,阚成玉回道:“仓促倒是不仓促,我问过师弟,听说掌门几天前就准备好要下山,只是一直没确定日子,大概在等我们回来。”
有这番解释,林参稍稍安了点心。
又想到距离除夕只剩四天,或许正是因为等阚傅回来等得太久,耽搁了日子,这才不得不带那么多人一起下山,方便分头行动,不然怕不能赶在除夕之前回来。
毕竟平安派等着收租的铺子田地,和需要走动的友派,都不少呢。
“好吧。”
安都那么大,眼下不知道白蝉要先去哪个方向,追无可追,只能等白蝉回来,再把要问的问题问清楚。
反正距离除夕只剩四天,林参等得了。
林参朝阚成玉稍稍颔首告辞,转身带周禧离开。
二人去小七宗吃过晚饭,林参再送周禧回到寸光庭。
这次进去的时候,林参偷偷翻了后墙,没让大一宗任何人瞧见。
尤其不能叫阚成玉和傅雪看见。
否则,阚成玉那个古板的死鱼眼又要义正言辞地狠狠批评林参一通,而傅雪的误会更要命。
熄灯后,周禧脱了衣服钻进林参怀里,嘲笑他怕傅雪。
“我不是怕她。”
林参转身面朝另一边,背对周禧,枕着自己一只胳膊,略略苦恼道:“你也知道,傅师姐从小就不待见我,我不想看她的脸色,要不是得守着你的安危,我才不愿意来大一宗。”
周禧咕扭着翻到林参面前,安慰道:“她不喜欢你,但我喜欢你呀。”
被子被周禧顶了起来,一股寒意直冲林参后背还未痊愈的伤。
“别乱动,刚有点热气。”
周禧拨开他的手,推开林参的脑袋,强迫林参腾出位置让自己能枕着林参手臂,尔后嘚瑟又蛮横地说:“那我不动了,你也别动。”
林参不禁笑了笑,宠溺地答应,“好,安静,睡觉。”
“嗯!”
林参朝他靠了靠,把他揽得更近,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就像小时候哄他入睡时一样。
不过小时候的周禧总是害怕被再次抛弃,夜里常常惴惴不安,难以入眠。
有时林参要哄他半个时辰,还得哼唱些温柔的小曲,才能让他安然入睡。
现在不一样了,现在他往林参怀里一躺,倒头就着。
反而是林参心事重重,怎么也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淡淡的竹柏影子从门口移动到窗前,月色亦愈发明亮,林参还是没能睡着。
他睁着眼睛,神思游离,忽然听见窗边有衣服摩擦的声音,且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轻微脚步声,窗户被顶开了一条缝隙。
林参转身望去,眉头紧皱,悄悄从被子里伸出手,转动兰花指,小幅度运功,冷不丁弹出一道气针射向窗边缝隙。
砰!
“呃啊!”
窗外偷窥的人忽然松手,窗子砸落下去,发出砰的一声!
那人失声惨叫,捂着脖子屁滚尿流地跑了。
周禧被动静吵醒,声音软软地问:“怎么回事?什么动静?”
林参捂住他的耳朵,笑道:“没事儿,一条好色的野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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