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了,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你。”
林参再次停下了脚步,这一次,他没有回头看乐壹,而是原地一动不动,望着空旷的走道。
正午时分,阴云散了些许,温热的阳光从头顶照射下来,两边长长的高墙下延伸出两条细长笔直的影子,中间一大块留白是金灿灿的,仿佛发着光。
但空气是冷的,寒风刺骨。
乐壹停在林参身边,缓缓扭头,听见林参慢吞吞地说:“乐明明,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林参说得随意,以至于乐壹明明听懂了,却一时半会儿生不出严重情绪,反而不走心地吭哧一笑,打趣道:“我早看出来了,哈哈。”
林参没有接话,依旧面无表情,淡淡望着前方。
乐壹从林参脸上移开视线,笑意逐渐变得僵硬,脑子里情不自禁浮现出林参幼时的点点滴滴。
他嘴角抽了几抽,忽然一个猛转头盯住林参侧脸,后知后觉,震惊道:“你说什么?!”
林参这才正面回应他的视线,却也只是浅浅挤出一个苦笑,并无太大波澜,“阿娘与平安派弟子双修你都不惊讶,这会儿有什么好惊讶的。”
乐壹急得冷笑,脱口而出,“呵,那不一样,阿娘外面有人,我是知道的。”
林参眯了眯眼睛,打断他的话,沉声质问道:“你知道?”
乐壹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立刻抿紧双唇,转身躲避林参的注视。
他下意识欲找借口掩饰,张嘴却又觉得没什么必要,因此欲言又止地纠结几番后,破罐子破摔般坦白道:“哎呀,老爹告诉我的,但他不肯说阿娘外面那个人是谁,后来我也就没问,鬼知道他们还搞出了孩子!”
林参叹了口气,“没想到,到头来,我与你和二姐竟非亲生手足。”
乐壹垂了垂眸子,缓缓回头,再抬眼,目光低迷,“所以,你的亲生父亲,就是那个林谢。”
林参点点头没说话。
他看着乐壹,眼神看似平静,实则藏着期待与试探。
乐壹深呼吸一口气,释然道,“那下次再碰上他,让我来揍他,不是怕你下不去手,而是这个发泄的机会我不想让给你。”
说着,他用右手握紧左手拳头,将骨头扭出几道清脆咔嚓声,语气轻蔑又愤恨,“白老头教不好的人,就让我来教!”
林参的试探没有得到回应,微微蹙眉,干脆直白地问:“你还当我是兄弟吗。”
乐壹睁大眼睛朝他看回来,理所当然道:“你问的这是什么废话?!好歹还是一个娘生的,怎么会不是呢?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什么关系都没有,那你也是我和老二一把屎一把尿养活的,做不了兄弟……”
说到这里,他贱兮兮地挑了挑眉,“做义父义子也行啊。”
林参:“滚。”
林参给了他一个白眼,转身就走,心里骂自己,就不该有这种多余的担心。
乐壹正色追上他,情绪严肃起来,“今天平安派发生这样的事情,归根究底,就是江满那个搅屎棍喜欢搬弄是非。”
林参身板笔挺地往前走,闻言神色沉了几许,赞同道:“你说的没错,那个女人表面娇弱,心思却过于野蛮。”
乐壹:“她想要这个天下。”
林参:“她和荣王有个儿子,就是当年被送去以逻的质子,这么多年,他们母子二人里应外合,既控制了大桓的秦州,又利用赤毛蝉所赚的财富,取得了以逻国主的信任,因此如今大桓要面对的敌人不仅仅只是一个江满,还有她背后在以逻的势力。”
乐壹想了想,“虽然杀了她一个无济于事,但我们绝对不能任由她继续在大桓兴风作浪。”
林参:“陛下怎么说?”
乐壹:“如今秦州在观舟培育赤毛蝉害人的事情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二姐又刚帮陛下拿回了普州兵权,陛下自然要趁热打铁攻取秦州。
“但秦州背靠以逻,西边与高阜也挨了一角,后方全是盟友,位置比我们好太多。”
乐壹越说,眉头皱得越紧,神情越凝重,“而京州在北,京州同秦州之间足足隔着一个烟州,若烟州不让道,京州想进战场都难,普州也只能从北央关攻打秦州。
“那北央关可是出了名的天险之地,整个普州的兵力现在都被牵制在了北央关,这场仗怕是难打。”
林参虽读过很多兵书,但从未实战,对于排兵布阵,行军打仗,只能说略懂。
不过通过乐壹方才仔仔细细的解释,林参就算再外行,也能得到关键信息。
“烟州。”
乐壹表情肃然,点了点头。
林参不解,问道:“烟州老宸王是先帝一手培养的大将,忠心毋庸置疑,他怎么会不肯让道?”
乐壹回答:“西北边有个高阜,老宸王只想打高阜,不愿参与内战。”
林参:“让个道而已,又不需要他参战。”
乐壹啧了一声,为难道:“具体原因嘛,我们其实也猜不透,反正传回来的折子只说宸王拒绝出兵,没多说原因。”
疑惑间,二人走过转角,来到大一宗正门门口。
广场大门未关,林参一眼便看见坐在阳光下疗伤的阚成玉,和守在阚成玉身边,心急如焚的傅雪。
“啊!”
阚成玉一只大腿受了剑伤,裂开的伤口露出了骨头,血液浑浊发黑,显然还染了毒。
平安派四宗大弟子刚给他刮了毒,这会儿正在缝合伤口。
虽然用了麻沸散,但效果并不好,阚成玉痛得满头大汗,两眼翻白,连嚎叫都有气无力。
那四宗是平安派唯一一个专注于内功修炼与医道的宗门,平日派中谁谁有个头疼脑热、或练功伤了筋骨,都是四宗派人医治。
当然,要钱的。
因此,四宗不参与月末会武,却富得流油,没少被别的宗门嘲讽、阴阳。
如今出了事儿,大家才知道四宗有多重要。
满广场哀嚎的人,见着四宗弟子就抓着不放。
“我疼!快救救我!!”
“哎呦,哎呦,看看我吧!!我快不行了!!”
林参和乐壹朝阚成玉走过去时,迎面碰上一个快速跑来的四宗弟子。
那人端着汤药,没看路,莽撞地撞在了林参和乐壹正中间,要不是二人及时闪开,并一左一右扶住他的手臂,否则汤药就白熬了。
他反倒气冲冲地朝乐壹瞪了过去,骂骂咧咧,“你们在搞什么!”
乐壹对着他反指了指自己,露出一脸无语之态,心道:你要不要先问问本谷主是谁?
四宗弟子傲慢地骂完上一句,又转头瞪住林参。
认出是林参后,他要骂的话卡在嘴边戛然而止,惨白的脸愣了片刻,忽然一声不吭地低头走了。
林参面对乐壹不理解的表情,无奈解释道:“他们都已经知道我是捞月谷乐叁。”
乐壹没接话,同情地冲林参眨了眨眼,拍拍林参的肩膀,偷偷藏起心中一点不合时宜的辛灾乐祸,故作唉声叹气,“没关系,平安派 会原谅你的。”
内心深处却是另一种想法:太好了!他马上就会被平安派赶出去!终于可以跟我回捞月谷了!哈哈哈!!
林参通过他并不高明的演技,看到了他内心真实想法,沉下眼眸戳穿道:“你在想以后我不能继续留在平安派,就只能回捞月谷了,对吧。”
乐壹微愣,从林参肩头撤回手,掩唇干咳两声,若无其事地朝阚成玉和傅雪走去。
阚成玉每惨叫一声,傅雪双眉就皱紧一分。
乐壹跑过去,撞开站在傅雪身边的师妹,有意无意靠近傅雪,关切地问:“傅姑娘,瞧你伤心的,要不别看了。”
说着,还抬手遮住傅雪眼睛,举止轻浮,暧昧。
林参慢慢走过去,见此不由得疑惑:他之前对傅师姐并没有起坏心思,怎么突然这么谄媚?
傅雪连忙拉开距离,客客气气颔首道谢:“今日多亏乐谷主来得及时,我大师兄和一宗弟子才捡回半条命,乐谷主大恩,傅雪铭记于心。”
乐壹色眯眯地晃了晃手,“小事一桩,傅姑娘不必跟我见外。”
傅雪悲伤难掩,脸色很不好看,但还是努力挤出一点笑容回应乐壹,毕竟是救命恩人。
随后,她朝乐壹走来的方向寻去,对上了林参深沉的双眸。
*
混乱的山门收拾到夜幕时分才收拾完毕。
那些死在这里的强盗,被平安派弟子一把火烧成了灰烬。
大火冲天,黑烟散发出恶臭,污染了大半个望安山。
早上还挂满红绸的平安派,到了傍晚,红绸尽数换成了丧幡。
傅雪与活下来的同门,在林参的指引下,从后山接回了所有宗师师父,和白蝉。
乐壹带着四宗弟子,连夜炼制无色含月解药。
小七宗后山悬崖边,沉闷悲伤的曲子响了许久。
音调掉进悬崖深处,仿佛坠入空洞,回声响彻不绝。
林参面无表情,对着火一样的夕阳,把何竹送他的琴拉了一遍又一遍。
周禧和温语跪坐在三座坟包前,同样悲伤过头,反倒安安静静。
他们默默往铜盆里丢纸钱,重复的动作配上心灰意冷的表情,好似不是真人。
黄昏消弥之前,一阵急促紧张的脚步声打破了这里冰凉凄惶的气氛。
“拾银!拾银!!”
何竹的未婚妻,一个扎着麻花辫,朴素大方的姑娘,笑着跑过来,看见林参,气喘吁吁地问:“请问,林拾银在哪里?”
她的笑容很诡异,笑里藏着哭,大抵在来小七宗之前,就已经从一宗那里得知了噩耗。
林参打量她几眼,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忽然笑得更夸张,大幅度朝林参屈膝行礼,再起身整理发髻,娇羞地自顾自说:“你就是拾银的大师兄吧,我常听拾银提起你,他说你喜欢琴,所以特意买了这把琴送给你,是我跟他一起挑选的,嘿嘿,他人呢?”
旁边三座明晃晃的坟包,和两个跪在坟前烧纸钱的人,她是一眼不看。
周禧和温语停下了手中呆滞重复的动作,眼含冷泪,无言望着她。
面对她的自欺欺人,林参始终没办法开口戳穿,只能扭头躲避她的视线。
她丧丧的笑,愈发诡异,一遍遍问,“大师兄,拾银在哪?林拾银在哪里?他说跟你们吃了午饭后,下午就会回去,他不会骗我的,他在哪里?”
终于,温语开口回答了她,“林拾银死了,在我面前。”
她这才脖子僵硬地朝温语和周禧看去。
恰时纸钱灰烬被风扬起,灰屑拂过众人视线,一道火光照亮了三座坟前木牌子上的字——小七宗林拾银之墓、小七宗林拾颜之墓、小七宗林拾星之墓。
随后痛彻心扉的哭声在崖边响起,哭声之凄厉,整个平安派都听得到。
林参起身,走到何竹未婚妻身边,看着她趴在坟上痛哭流涕的模样,强忍悲痛道:“姑娘,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他……你的人生还长,走得出来最好,若走不出来,即使没有成亲,我也认你这个弟妹,拿着这块牌子,以后你遇到的麻烦,尽可去焘熙楼找捞月谷摆平。”
林参将一块刻着子规衔月图案的金牌放在何竹未婚妻身边,随后转身离去,“希妹,小语,走。”
周禧和温语晃晃悠悠站起来。
他们相互搀扶着,一样的失神落魄,一样的面无表情,一样行尸走肉般跟着林参往山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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