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026

匕首忽然一百八十度倒转,最终狠狠击中林参的只是一个刀柄。

奇怪的力量以刀柄为中心极速扩散,像无数条小蛇一样钻入林参体内,将四肢筋骨密密麻麻锁了起来!

林参骤然失去力气,膝盖一软后仰栽倒。

这妖异的化筋功法倒不是出自平安派,看来这个人不止学过一家本领。

如此这么想的时候,大雨已经噼里啪啦打在林参身上。

呼吸开始变得吃力,动一动手指都艰难不堪。

模糊视线中,林参看见阴沉的天空似乎就在眼前,马上就要将他吞没。

一张玄铁面具的出现才让他恢复了分辨距离的意识。

他躺在雨水泥泞之中,在这个角度下,黑袍人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半个世界,黑袍边缘溅起的雨水像黑色的鲜血,勾勒出黑袍人的恐怖。

“你,不杀我吗。”

大雨,黑袍,它们似乎有种独特的默契,总会同时出现。

以至于林参有那么一瞬间恍惚,不知道这是十六年前北湖湖畔的大雨,还是十一年前捡到周禧时安都酒馆门口的大雨。

“小乐。”

黑袍人将匕首插回刀套,单膝下蹲,一只带着鹿皮手套的手轻柔地为林参拭去眼角边的雨水。

“乖,听话,告诉我,十一年前,大桓太子周禧,被你藏哪儿了?”

林参闻言吭哧一笑,笑着笑着胸口忽然剧痛,疼得他已经分不出脸上的是雨水还是虚汗。

“呃呵……他师父贺景杀了我娘,那年落到我手里,自然是被我大卸八块再丢进山里喂了狼!”

他每说一个字,胸口的痛就更深一分。

可他话里没有应有的憎恨,反倒得意忘形。

黑袍人微弱的叹息随雨点落到林参身上。

“不肯说,就算了。”

黑袍面具下变了声的声音不像人类,像只成了精的野怪。

即使此时此刻黑袍人的语气有那么一丝温存,也被这难听的音色所遮掩了。

柔软而湿漉漉的鹿皮手套轻轻捧着林参脸,却叫他感受到了嘲讽般的怜悯,“你师弟炒瓜子的时候,被我把毒下在了盐巴里,小七宗那几个人只会拖累你,别管他们了,回哥哥身边。”

说罢,黑袍人不再多看林参的反应,直接起身走向贺英,两步后却又忽然停脚,斜眸望向躺在湿泥土里的林参,流淌着水滴的冰冷面具下泄出一丝不忍。

大雨冲刷着林参惨白的脸。

他胸口不甘地上下起伏着,满腔无奈恨意在闭眼后随隐忍的呜咽浸入雨水之中。

黑袍人犹豫片刻,转身走了回来。

林参听见他的脚步声,因不想在敌人面前暴露脆弱,于是一瞬藏起痛苦神色,凶狠地迎着雨点睁开眼睛瞪住他。

黑袍人对他的敌意视若无睹,干脆利落地点了他的睡穴。

失去意识前,林参感受到他把自己抱了起来。

醒来时,身体里禁锢内息的药力已经消失,软筋化骨的功法也被黑袍人解开。

林参慢慢睁眼,看见风掀起窗前的珠帘忽扬忽落,隔着雨后水汽,雾蒙蒙的远方山脉在窗外若隐若现。

天色微亮,大雾弥漫,像是清晨。

四四方方的宽敞车厢中,除了林参身下所躺着的床榻以外,两边还各有一排长椅,中间则摆放着花梨木茶台。

茶台上的葡萄荔枝带着晶莹剔透的水珠,明明都是这个季节吃不到的水果,却十分新鲜。

华贵的琉璃珠帘,四月采摘的芽尖绿茶,紫檀车身,异域香薰,棉锦绸缎,种种细节都透露着马车主人身份不凡。

林参掀开被子一瞧,发现自己的衣服也被人换掉了,此刻正穿着干干净净的白色中衣。

天丝而制的贴身里衣比林参以往穿过的任何一件衣服都要舒服。

他情不自禁揉了揉衣角,愈发感到疑惑。

这时车厢外传来两个女子对话的声音。

“戴这个好看,娘娘最喜欢朱红色。”

“不行,娘娘今天穿的是藏青色褙子,应该配银钗。”

林参弯腰走到车厢门口,掀开车帘瞧去,发现有人在马车边搭了个小雨棚。

三个女子坐在雨棚下,其中两个衣着普通些的正在给另一个女人梳头打扮。

女人相貌温婉,眉目秀丽,姿态端庄娴淑,头顶盘着饱满的发髻,眼角淡淡的笑靥细腻而柔和。

一身华贵的藏青色棉质长褙子穿于她身,雍容之下,藏不住和蔼可亲。

林参目测她有三十多岁,很大可能是京城中哪家名门贵府的夫人。

更大的疑问便随之而来:我为什么会在她车里?

较年轻的侍女发现了林参,轻轻拍了拍女人肩膀,凑到女人耳边指向林参说:“娘娘,那个公子醒了。”

女人转头朝车厢门口看来,亲和地对林参笑了笑,但没有说话。

另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嬷嬷一边给女人搭配发饰一边冷漠地提醒林参,“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下来。”

林参回头穿好靴子,下车走到女人面前拱手鞠躬,“多谢夫人收留。”

女人颔首微笑,依然没有说话。

林参扫了眼周围,果然看见马车后方还有另一辆马车。

四个身材粗犷的侍从守在不同方向,各个腰戴佩剑,眼神一丝不苟地关注着附近的风吹草动。

通过呼吸方式不难判断,他们都是徒有蛮力的壮汉,大抵是军队出身,多少会些把式吧,但与江湖中的习武之人完全不同。

“我为什么在这里?”

林参视线转移回三个女人身上,急切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侍女回道:“我们昨天下午路过这里,看见你躺在路中间昏迷不醒,还以为你死了呢,仔细一探才发现没死。”

侍女如此后怕地说完,话锋一转变得略略骄傲起来,“当时下着大雨,你一个人昏在雨中,我们娘娘仁厚慈悲,瞧你可怜,才让你在我们车里躺了一夜。”

林参垂眸思忖,一连串的疑虑蹦了出来:下午?躺在路中间?大雨?是黑袍人把我放在这里的?他为什么不杀我?

中年嬷嬷给女人梳妆完毕,走到女人面前满意地打量一番,视线始终没有看林参一眼。

“既然醒了,身体也没什么大碍,那就早些离开吧,我们还要赶路。”

嬷嬷言语里透着嫌弃,逐客之意更是不加掩饰,林参听出来她不太喜欢自己,站在原地尴尬地不好意思再开口问些什么。

可有些问题总得问个清楚。

好在,女人比嬷嬷慈祥,她按住嬷嬷的手,抬起食指点着太阳穴转了转,再指向林参摇摇头。

「不要为难他。」

林参眼睛微睁,心道:她是?哑巴?

嬷嬷应“是”,瞥林参一眼不说话了。

小侍女走到林参面前说:“我们娘娘为了把马车让给你,只能让侍卫先回安都多买一辆马车,又在这里等你醒,足足等了一晚上,可是既破费还耽误进城时间了呢。”

难怪这里有两辆马车。

林参退后一步再次拱手弯腰,“实在麻烦夫人了,请问夫人家住哪里?改日我会登门赔礼道谢。”

小侍女不知怎么回答,回头看向女人。

女人两只手抬起来,比划了一些哑语手势。

她作哑语的时候动作轻缓,脸带微笑,表演般的表达,瞧着令人如沐春风,舒心自在。

林参潜意识里自动将她的手势翻译成句。

「举手之劳,不必言谢,相遇既是过客,有缘自会重逢,无需刻意来寻。」

等她做完哑语手势,小侍女再重新面向林参,“我们娘娘说,不需要你……”

林参颔首打断她的话音,“有劳姑娘传话,不过我看得懂。”

侍女:“哈?!”

听见这话,一直没正眼看过林参的嬷嬷都惊讶地认真打量了他几眼。

女人站起来,激动地走到林参面前,表情十分惊喜,做哑语的动作比之方才加快许多。

「你懂哑语?」

林参点点头,抬起手用哑语手势告诉她「小时候,母亲教过。」

女人读罢手势,愣了片刻,须臾抬眸,满眼笑意盈盈,并伸出左手拇指朝右手食指靠了靠。

「真是缘分。」

林参微笑回应:“我叫林参,小字拾鲤,住在这附近的望安山上,夫人您呢?”

女人稍一回眸,嬷嬷便心领神会,上前解释道:“我们夫人是皇亲贵胄,身份与你云泥有别,这里不便多言,此次回安都省亲,住几日就走,以后不会再有什么机会见到了,还是免了客套麻烦吧。”

女人顺着嬷嬷的话对林参微微歪头,浅浅一笑,带着风霜的眼角皱纹里,既有些遗憾,也有些无奈。

林参被连续拒绝两次,深知再问就成冒犯了,于是真挚地说:“天涯一别,恩情无以为报,我会去道观为夫人祈福,祝夫人布帆无恙,平安归家。”

女人笑意更浓,向着林参走近一步,微微仰头深切凝视着林参双眸,晨雾光点在她弯如明月的眼中隐约闪烁。

可看似欢喜之下,林参却尝出一丝悲情。

嬷嬷:“娘娘又伤感了。”

林参在她满是沧桑感的眼中,不知不觉斟酌出了更多味道,无法琢磨的深情在心间缠绕,又总在即将触碰之时像雾一样挥散。

但嬷嬷和侍女的话把他从怀疑中拉了回来。

侍女:“林公子,我们娘娘啊,心思就是太过柔软,难得遇上你这么个懂哑语的知心人,她呀,又多愁善感了。”

林参心道:原来如此。

原来世界上真的会有这样满眼都是故事与遗憾的人。

她的一双眼睛,比戏台上的呐喊更令人沉重,即使笑着,亦令人心碎。

林参差点被她带到另一个世界。

“抱歉……”

他仓惶回神,匆匆退后半步,避开女人支离破碎的眼神,“我得回去了,夫人保重。”

侍女从两辆马车之间的绳子上取下已经晾干的绿色圆领袍派服,折叠整齐交给林参,“你的衣服,我们给你洗干净了。”

林参接过衣衫,再次对女人鞠躬表示感谢。

马车渐行渐远,车轮碾过湿泥土留下两道长长的痕迹。

女人掀起珠帘,倾身探出窗外,在林参送别的目光中回眸望了他许久。

晨雾慢慢回拢,马车与女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淡白的天际。

林参这才动身离开,一边穿衣一边朝望安山上走。

长长的石阶前,五个年轻人在此来回踱步等待了整整一夜。

何竹手里的灯笼燃烧了整晚后油尽灯枯,此刻只剩温语手中那盏灯还坚强的能发出亮光。

周禧最先听到雾里传来脚步。

“林参!!”

在周禧大喊之后,一连串激动的脚步声接连响起。

林参疲惫地拄着木棍,深吸一口气,接受命运般地,朝前方蒙蒙亮的暖光中缓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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