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03

果然不出林参所料,今日早市还没开,安都大街小巷便布满了羽林军四处张贴告示的身影。

他一身松松散散的棕灰色布衣,穿得像只麻雀。

此刻站在告示前,发现告示中所写并不是寻找小太子周禧的信息,而是重金悬赏“乐叁”的通告。

看来皇帝老儿还不想把太子失踪的消息闹得人尽皆知。

渐渐地看告示的人越来越多。

林参不知不觉被挤在了人群中央。

“朝廷这么多年没针对捞月谷了,怎么突然又开始找捞月谷的麻烦?”

“赏万户侯,赐王姓,天哪,乐叁的人头这么值钱?”

“那可不么,毕竟他是唯一一个会第九重子规啼的人,多少人想子规啼想得丧心病狂呢!”

林参默默挤出人群。

只有他明白,值钱的不是乐叁,也不是子规啼,而是小太子周禧。

同时他也庆幸昨夜天黑,贺景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否则这告示上高低得有一副他的画像。

他买了两个包子,一边吃一边来到皇宫外,趁巡防松懈时翻进宫墙,偷偷溜进御花园,再爬上假山,拿出从道观带来的机关飞鱼和周禧的玛瑙耳坠。

“我又不是人贩子,给我我还不要,还给你就是。”

林参调整好机关控制路线,将玛瑙耳坠挂在机关飞鱼脖子上,准备完毕之后拉出机关飞鱼尾巴上的引线,向前用力一送!

飞鱼的机关翅膀笨重地呼扇着,屁股后的螺旋桨快速旋转,飞起来还有几分滑稽的可爱。

一刻钟后,机关飞鱼没头没脑地冲撞至皇帝老儿的餐桌,螺旋桨将热粥呼到了皇帝脸上。

宫女侍卫们见状,紧张得大喊大叫,“护驾!有刺客!有捞月谷的刺客!!!”

混乱之中,面色心如死灰的皇帝淡定保持着拿勺子的姿势,默默抹了把脸上的粥。

忽然一抹红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神色一变不再灰沉,蹭地站起来,撞倒了背后的椅子。

并不顾机关飞鱼还在“挣扎”“扭动”,徒手按停螺旋桨取下玛瑙耳坠,“禧儿……”

这一冲动举动让锋利的螺旋桨在他食指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割伤。

血流出来,可皇帝并不在意。

激动之余,他又发现飞鱼嘴巴里含着一张小小的纸条,展开一看,清秀工整的字迹写着“申时,白鹤湖”五个字。

大桓皇帝并不老,去年刚过而立之岁,但鬓角已有许多白发冒出来。

看完字条,他扶着桌子踉踉跄跄跑到大门口,颤抖的手心里稳稳捧着一只玛瑙耳坠,举目遥望层层叠叠的宫墙房梁,试图找到送来机关飞鱼之人。

这样的他,身上更有一种不符合年纪的苍老与无助。

宫女忙上前扶住他,“陛下,可惊着了?”

他下意识躲开宫女的搀扶,忙不迭坐回餐桌旁,趁身边人不注意,迅速将染血的字条搅入白粥之中,最后大口大口吞进肚子里!

有人暗中交换眼神,让这个荒唐的清晨更添几分诡谲。

此刻林参已经翻出宫墙,走在街上心中默念祈祷:飞鱼没有悬停功能,希望不会被当成暗器。

路过某个酒馆,他忽然想起什么,皱眉“啧”了一声。

打完酒,街道已经完全热闹起来。

仲夏时节,云破天开,暴雨过后是一个明媚的日子。

林参提着两坛老酒不紧不慢地回到道观,混在参拜的游客之中拜了拜老君。

走过卖香的白发老道士面前时,二人明明没有任何对视,余光却都揉杂着对方身影。

他就像个再寻常不过的信徒,只身穿过熙熙攘攘。

尔后也不加掩饰,大摇大摆绕过亭廊进到后院西厢房。

推开门,看见穿着不合身的道袍的小周禧坐在八仙桌边,面前有老道士送来的一小碗清粥,一个红糖馒头,和一碟萝卜丝。

五岁的孩子刚咽下一口馒头,而清粥已经喝完了半碗。

见林参进来,他摆了摆够不着地的脚,像是日常打招呼般自然而然地问,“我吃不完这么多,你能帮我吃吗?”

漂亮的小鹿眼十分清澈真诚,还没长开的五官已然有几分绝色。

属于他的长命锁和另一只玛瑙耳坠摆在茶几上,不曾被动过。

斜照进来的阳光正指着这儿,在简单朴素,甚至有些寒酸的房间里,它们由内而外散发着高贵且圣洁的光芒。

孤零零的,格格不入,就像漂亮的周禧一样。

林参无视周禧朝他举着的半个馒头,径直走向茶几。

“吃不完倒了,别人吃过的我才不吃。”

周禧失望地“哦”了一声,默默埋头继续进食。

林参从光里拿起长命锁和玛瑙耳坠,用绣花帕子把它们包裹起来,转身看见周禧努力把食物吃完的样子,微微皱了皱眉。

他无法想象,皇室养的孩子竟然吃得下这么简单的食物。

“我说你可以倒了。”

周禧摇摇头,很平静,并没有什么委屈,“不行,不能糟蹋食物。”

这话谁说都正常,但从周禧嘴里说出来,林参万分不理解。

“谁教你的?”

周禧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头也没抬,默默把萝卜丝倒进清粥里搅拌,“不记得。”

总之肯定不是母亲教的。

林参叹了口气,把包裹着长命锁和耳坠的帕子放进背包,走到周禧身边坐下。

他不由得想起,五年前母亲饶柳灵刺杀皇后时,面前这个小孩儿就在皇后肚子里,而且已经成型是个完整的人了。

皇后正是因为这次受到了惊吓,导致胎心不稳,妊娠不顺利,死在大出血之中。

可怜周禧一出生就没有母亲。

林参知道这不是母亲饶柳灵的本意,更不是他的错,可他就是,莫名惭愧……

“吃完跟我走。”

他从周禧脸上轻飘飘移开视线,望向门外树影,“我带你去见你的家人。”

周禧欢欢喜喜扬起眉头,小脚摆得更快,“哥哥!谢谢你!”

一声稚嫩的“哥哥”撞进林参心里,令他心绪微颤。

眼中那片斑驳树影忽地随风摇曳,在温柔阳光中吟诵着沉默的心事。

林参猛然站起来,没说什么,提着两坛老酒径直向外走去。

周禧匆忙把粥扒拉进嘴巴里,喝完粥跳下长板凳,屁颠屁颠去追林参。

“哥哥!等等我!”

林参闻言没有停下等他,反而走得更快。

道观里的香烟味混着昨夜残留的雨水气息,让这儿的一草一木都显得清冷而神秘。

但人来人往渐渐冲淡了这份神秘,弥漫而来的是人间烟火。

周禧跑到老道士身旁抱住他,“道士爷爷!我走啦!”

白发老道受宠若惊,然而反应过来时周禧已经离去,身影被信徒人潮掩盖。

大街上,周禧快步追到林参身边,低头看了眼他手中的酒坛,好奇问:“哥哥,你喝酒?”

林参姿态松弛,步履略微缓慢,走路时手臂随意摇摆。

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个去晨练路上的老大爷。

“我不想理你,别说话。”

若不是他声音漫不经心,透着几分懒散,不然周禧还以为他讨厌自己。

好在听起来并不是,他只是不想说些没用的罢了。

纯粹的懒。

于是周禧抿了抿唇,乖乖闭嘴。

少见世俗的小太子对路上一切都满怀新奇,为了不被林参嫌弃,一直在努力克制跳脱的脚,但控制不住频繁被吸引的目光。

他抓住林参的背包带子,防止自己东张西望时走散。

林参用余光白了他一眼,默默叹口气,由他拉着,没有拒绝。

白鹤湖的风景向来青翠葱茏,岁月静好,多是年轻恋人喜欢沿湖岸边走来走去。

但经过昨夜狂风暴雨之后,此时水面飘零着许多残枝枯叶,湖边柳树变得憔悴,坑坑洼洼的泥泞还未完全干透。

好在坚韧的莲花并没有死在暴雨之中,阳光一出来,即使周遭一片荒芜,它们亦美不胜收。

还没到申时,就已经有人在湖边石林旁等着了。

林参带周禧绕湖边走了小半圈,远远看见贺景抱剑倚靠在大石边。

贺景看上去一动不动,但眼神正谨慎地扫视着湖边风吹草动。

他手臂裹着布带,腰间也鼓鼓的像是有伤口包扎在那儿。

看见林参和周禧,他没有轻举妄动,而是静静等待两个孩子靠近。

林参扯开周禧的小手,从包里拿出面巾绑在脸上,只露出一双眼睛。

做好遮掩后加快速度走过去。

小周禧被他无情推开,仰头瞧见林参奇怪的举动,不由自主愣了片刻才匆匆忙忙跟过去。

“怎么是你来?”

林参雾眉紧蹙,很不满意地质问贺景,“我要见的不是你!”

贺景没搭理他,绕过他朝周禧伸出手,正要蹲下把孩子抱起来,没想到小周禧顿住步子,后退半步躲开了贺景的手。

贺景:……

林参正想追问,忽听见隐蔽石林后传出一道疲惫的声音,“我怎么会不来,我也一直想见见饶女侠的孩子。”

林参转头看去,瞧见皇帝周盛从石林后走出来,摘掉了挡住大半张脸的宽大冒兜。

黑色披风被风一吹,在明暗交界处摇摆。

饶是他先主动坦诚相见,林参仍没有要以真面目示人的意思。

林参没好气地抓住一脸茫然的周禧,把他朝皇帝面前推去,“还给你,把告示给我撤了!”

林参气焰逼人,竟让身为天子的周盛显得有几分唯唯诺诺。

周盛蹲下检查周禧的身体,确认完好无损才彻底松了口气。

“谢了,我会撤掉告示。”

可周禧看着他,目光始终迷茫。

林参忽觉背后有一股凉风拂过,意识到是贺景站在背后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

但他并不紧张,态度依旧强势,“让他们两个先走,我要单独跟你谈。”

周盛很好说话,没有迟疑便对贺景道:“你带禧儿去那边坐会儿。”

贺景也没有啰嗦什么,利索地抱走周禧。

但他没有走很远,退到合适的距离站定,帮周盛观察并警惕周围。

“五年前。”

林参先开口,冷冷逼近周盛一步,“我娘饶柳灵是被人操控才刺杀皇后。”

周盛沉声叹息道:“我知道……”

闻言,林参眉头蹙得更深,“那你为什么还要对捞月谷下达追杀令?!”

周盛阖眸,转身靠住大石,一半身体重新隐入昏暗,无奈道:“是依附荣王的那些江湖门派想要子规啼。”

“荣王?”

“对,追杀令也是他以朝廷的名义放出去的,你娘……”

周盛稍一停顿,林参就急不可耐地追问:“是他控制我娘刺杀皇后?”

然周盛却摇头否认,道:“没有证据,我不能给你保证,只能说……大概率是他。”

林参稳住情绪,冷静下来,沉眸思考。

想到荣王如今手握重兵,控制朝野内外,几乎专政,有意帝位的野心从来没有藏着掖着。

这么多年拥兵安于属地没有动作,无非是迫于邻**事压力。

毕竟周盛这个天子,宽厚仁慈,勤俭律己,不仅在大桓深得民心,更有大大小小七八个附属国的支持与拥护。

抛开这些不说,他就算再软弱无能,也是先帝一手扶持的继承人,与他为敌,那便是挑战先帝的权威。

荣王一旦篡位上台,不仅要对付忠心于周盛的老臣,还要分兵压制地方世家。

邻国再趁大桓朝政不稳之际一拥而上,那么他就算上位也只能当个短命皇帝。

所以他要等,等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

等不到,那就制造机会。

“我明白了,若无储君,荣王就是最合适的皇位继承人,而有贺景在,他找不到能顺利刺杀皇后的高手,所以才谋划到我娘头上。”

直接刺杀周盛风险更大,容易激发众怒,因而将目标落在太子身上最为合适。

那么昨夜那群黑衣人,不出意外,也是属于荣王的组织。

眼下林参理解了周盛的困境,却有更不理解的问题,“你都知道他的心思,为什么不多生几个孩子?”

周盛沉吟须臾,望着石林缝隙后的天空,深情回答道:“明知生下来就有早亡风险,何必徒惹悲剧……而且,我答应过她,此生只有她一个女人……”

林参缓缓睁大眼睛,脱口而出,“我……草……”

说完反应过来,急忙连打三下嘴巴,“呸呸呸,君子不言秽语君子不言秽语……”

不过这次真的是被震惊到了,他很快原谅了自己的失言,气急败坏指点道:“先帝给你铺了那么完美的路,结果你来这一出!你这种人就不适合当皇帝!害人害己!”

吐槽完,拂衣转身,一句话也不想再跟他多说。

可周盛却喊住他,用几乎恳求的语气大声问:“你能帮我照顾禧儿吗!我保护不了他,昨晚就差点又被……”

林参下意识停住脚步,目光遥遥朝贺景怀里的周禧望去。

小周禧目光茫然,脑子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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