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撑住，周烽感觉身上的两个人似乎有千斤重，她的腿在发抖，但还是迈出了最后一步。

一步落下。

铛！

似乎有什么金属撞击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同时整个幻境的最后一点也被补齐，只要给她时间推算，找出阵眼只是时间问题。

“故不思……”

在黑暗中，她们来过的路尽头传来哀怨凄凉的女声，像是在唱戏，又像是在悲泣。

看来是没时间给周烽推算了。

放下沅星和江九，周烽带着两人缩在旁边建筑的角落。

沅星已经昏迷，靠在周烽怀中，江九抓着周烽的衣角，“我们不会是要死这里了吧？”

周烽捂住江九的嘴，低声说道：“你没发现周围开始有变化了吗？”

夜色黑得太纯粹，再加上几人一直精神高度集中想要走完最后这一段路，后来又被女声吸引了注意力，所以才像是被温水煮青蛙一样忽略了周围更大的环境变动。

被周烽这么一说，江九也打起精神来，看向周围。

只见刚才还是城市中心模样的街道十分诡异地开始扭曲，两边的高楼开始逐渐变矮，平坦宽阔的柏油马路慢慢变窄，变成青石板的质感。

当四四方方的高楼开始“长出”屋檐，青石板路显出被摩擦光滑又带着坑洼的样子，一轮弯月从路的尽头浮现，清冷如霜的月光洒下，将一切照得亮堂堂。

明明光线亮了，可是却让周烽和江九更紧张起来，因为慢慢的，街上“人”开始变多了！

挑着扁担的摊贩，裁着衣服的裁缝，穿着粗布麻衣的妇人和往来嬉闹的孩童，茶棚下的食客，穿着绫罗绸缎的达官显贵，两旁的古屋舍中走出无数穿着旧衣的人，这仿佛就是前朝一个热闹的晚市，连灯笼也逐个亮起，暖色的光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声音渐渐清晰了起来。

叫卖声，嬉笑声，奔跑声，情人间的私语，朋友间的高谈阔论，她们甚至看得清每一个人嬉笑怒骂的表情，鲜活，灵动，真实。

江九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不自觉松开了抓着周烽衣角的手走了出去，身处其中，脸上带着似哭似笑的表情，她抬手从远处挂着许多大红灯笼的酒楼依次指过去，看向周烽，“这是太平街，你看，裕和酒楼，卖首饰的流光阁，锦和布市，喜祥坊，济世药房，钟家包子铺……”

“够了江九，”周烽看江九状态有些不对，上前捂住她的眼睛将人抱了回来，难得柔和了语气，“这些都是假的。”

江九像是在哭，但是她是鬼，哭不出来一滴眼泪。

或许平常她嘻嘻哈哈，看上去豁达十分看得开，但是当旧景重现，就像是吃尽了苦头，受尽了委屈的孩子终于回到了温暖的怀抱，所有的无所谓顷刻崩塌，显露出底下的一片废墟。

“包子？我好饿啊。”

就在这时，昏迷中的沅星嗅着包子的香味醒了过来，她双眼凹陷，这一会的功夫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但却踉跄着站了起来，神情麻木呆滞地看向不远处的包子店。

“不行。”

赶紧又过去抱住沅星，这里的吃的还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的，绝对不能吃。

但是现在的沅星显然已经听不进去了，挣扎着拼命往包子铺那边去，尖锐的指甲在周烽的手臂上划下一道长长的伤口。

看着流出的血，周烽又看了一眼沅星逐渐变得像木头一样硬，还在长长的指甲，脑中顿时明白过来，直接将自己受伤的胳膊放到沅星嘴边。

贪婪地喝着周烽的血，沅星身上开始冒出丝丝缕缕的黑气，指尖逐渐恢复，整个人像是气球一样从快瘦成人干的样子恢复过来。

原来是之前吃的那些饭有问题，因为周烽和江九的特殊，俩人并没有感觉到不适，可是这对于还不如普通人的沅星来说可就是要了命了，不光是会不受控制地一直吃直到撑破肚皮，一时吃不到还会被彻底抽空，变成干尸，可以说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

终于等沅星身上的黑气散尽，她的眼神也逐渐清明，放开了周烽的胳膊，迷茫地抬起眼，“周烽？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这是从幻境中清醒了。

周烽若无其事放下袖子挡住伤口，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可是为什么这样一想，她还有点莫名的……心虚？

没空理会这些复杂的心绪，周烽看向蜷缩在屋檐下自己用小胖手费力捂住眼睛的江九，“我们在南河郡主的幻境中，在这里坚持两个小时，天亮我们就能出去了。”

“哦。”沅星对这些不懂，点点头就准备听周烽的在这里静等。

“那是江九，”周烽指向小江九，“你照顾好她。”

沅星还没完全理清现况的大脑惊讶了一瞬，但是也没意见，走过去将小号的江九揽入怀中，轻轻拍了拍。

“香香……”

江九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靠在沅星身上用她的手捂住了自己的眼。

周烽看了一眼两人，又看了一眼天上逐渐在变圆变大的弯月，好像正从天上掉下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看来没给她们留那么多时间。

想到这里，周烽总觉得接下来不会继续这么风平浪静，眼看着眼前热闹的晚市，她觉得还有什么是自己忽略了的。

突然，人群躁动了起来，一个奔跑的小孩撞到了周烽的身上，周烽下意识伸手去扶，那小孩却在她手中活生生变成了一滩烂肉，小小的带着鲜红碎肉的骨架散落一地，腐臭的味道直冲天灵盖，几乎能让人晕厥过去。

变故开始了。

望着手中的血，一阵寒风吹来，周烽抬眼。

簌簌风穿过太平街，吹熄了高高挂起的灯笼，刚才还鲜活嬉闹的人群在惊恐中逃窜，同时，远处传来震动大地的马蹄声。

越来越近，周烽往后退了一步，果然身穿甲胄的亲兵骑着高头大马从远处疾驰而来，丝毫不顾及街上的行人，马蹄高高扬起，踏着一个个来不及逃走的平民。

骑兵从周烽身边掠过的瞬间，周烽看见了在领头将士盔下露出的阴骛双眼，他狠狠地让马蹄践踏过百姓，带着军队呼啸而去，后面还有雍容华贵的皇家马车，数不尽的达官显贵驾车跟在后面，浩浩荡荡，一眼望不到头。

玄昭帝南逃。

周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一切，鲜血溅在了她的衣服上，坚硬被马车轮子磨去脸皮只剩头发和半点皮肉的头骨滚到她的脚边，她明白这是史书记载中短短的五个字，却藏着曾经数不清的血泪。

在大队人马过后，刚才还繁荣热闹的大街死寂一般，地上大片大片的碎肉尸骸将整条街染成血红，已经完全分不清是哪个还是哪些人。

血水顺着青石板的坑洼沟壑流淌，那么浓的血水上带着血沫，填平了青石板的每一处坑洼沟壑。

她们早已失语，眼前这一幕的冲击超出了意识接受的范围。

“故不思……”

凄凉哀怨的女声又响了起来，周烽僵硬地转头看去，远处的裕和酒楼火光冲天而起！

“夷狄袭京！”

这一声将周烽的神智拉了回来，她拉起地上快傻了的沅星和还在捂着眼睛的江九，快步往燃烧的裕和酒楼跑去。

枪炮声响起，子弹似乎就在耳边擦过，尖叫声几乎刺破苍穹。

火浪的炙热扑面而来，几乎能闻到头发的焦臭，但是周烽却不闪不避，拉着沅星冲着火海跑了进去。

避火诀！

火像是被无形的屏障隔开，在周烽三人的身旁，连带着温度一起隔开，让她们不至于变成烤人干。

沅星已经一个字说不出来，抱着江九跌坐在地上，不仅仅是害怕，而是已经被裹挟进这血海的悲哀中，面对时代巨轮碾压下的无力和悲愤，巨大的情绪将她淹没。

周烽看向周围，被火焰吞噬嘶吼翻滚的人，被枪炮轰炸中支离破碎的人，被尖锐刺刀挑破肚皮，带着散落肠子还在拼命往前爬的人，衣不蔽体被侵犯的人……

所有人间的惨剧在这条街上集合，生离，死别，残虐……

这些不能被人所承担之残忍通通落进了周烽的眼中，她们躲在这大火中，像是独善其身，却又像身在炼狱之中。

她们像是三尊雕塑，在火海中一动不动，直到火海熄灭，风吹起焦灰穿过这条街道，炮火，人群，尖叫，哀嚎，什么都成了飞灰，消失不见。

可是丝毫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刚才的冲击已经盖过了一切。

还是那条街道，冷冽的月光下，断壁残垣上，留下战火后的痕迹，周烽站在裕和酒楼残存的焦黑柱子前，又向这条街让干涸焦黑的血一直铺过去的尽头看去。

“故不思……”

凄凉哀怨的女声又响起。

“故不思旧山河……”

街的尽头现出迷雾，迷雾中影影绰绰，而女声也接着唱了下去，从远方越来越近。

周烽眼睛丝毫不眨地看去，一群……人从迷雾中走了出来。

胸口的大洞流着血，拖出的肠子，带着碎肉的骨架，磨去的面皮，扎穿的身体，肢解的四肢……

他们零零碎碎，跌跌撞撞，从远处的迷雾中走来，围在了裕和酒楼的门前。

周烽一动没动，她看得见数不尽惨象的人蜂拥而至，却看不到他们的尽头，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他们的身体记录着残暴的罪行，他们的灵魂铭刻着这种痛楚。

最前面一排的人几乎和周烽面对面了，他们停了下来，像是静止，又像是在等什么。

一个身穿黑蓝色带着银饰的少女身体被烧毁了一半，留下完好的那一半美得如同古画中的神女，另一半却扭曲狰狞如恶鬼，她从周烽身后走来，同他们站在了一起。

在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周烽认得出来，这是南河郡主。

南河郡主回头深深地看了周烽一眼，走入了人群，消失不见。

在周烽面前的所有人以同一种缓慢的速度仰起头来，他们冲着天，像是用尽生命一样张开了口，嘶吼。

没有声音，但整个大地都在震动悲鸣。

周烽听见了，这声音震耳欲聋。

周烽也抬起了头，看向那轮圆月逐渐染上血红，她眼中似乎也被笼罩了一层血光，血光缓缓凝结，化成血泪从她的脸上流下。

褪去血泪的瞳孔慢慢变大，分离……暗色的金光镀上瞳孔的边缘，双目四瞳，这才是真正的周家重瞳！

幻境像是风沙一样散去，一切归为虚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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