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死后生(十六)

杜氏和顾湘在仙云门适应得还不错。

顾望安压下疲惫和晕眩,和顾湘说了会儿话。

顾湘在这里有些寂寞。门中同龄的小孩儿很少。有些有灵根的从小修行,剩下的整日里也不见人影。山中是不能随便乱跑的,她至今还没交到朋友。

顾望安把出门时装在身上的东西拿出来哄妹妹,里面有几本小人书,和一个他自己做的小傀儡。

小傀儡不过手掌大小,有胳膊有腿,还有一双豆豆眼,喂一颗灵石就能运转好久。这傀儡制作得粗糙,但拿来逗逗小孩子还是很够用的。

顾湘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看。

顾望安把傀儡放到妹妹手里。傀儡全身颤了颤,动动胳膊腿,有些僵硬但还是很顺利地站了起来。它在顾湘手掌上转了一圈,然后找对位置,冲顾湘作了个揖。

顾湘捧着小傀儡,高兴得什么烦恼都忘了。

看到顾湘的笑容,顾望安觉得自己内心似乎也平静许多。

时间不早了。三人聚在一块说说笑笑地吃了顿饭。顾望安身体不舒服,吃不下太多,但他还是硬撑着用了往日的饭量,任谁也没发现他不对劲。

有些事情解释不清楚,说了也是徒增担忧,他习惯一个人咽在心里,默默消化。

但这温馨的氛围无疑抚平了不少他内心的焦灼痛苦,那些压迫感淡去了,像浓雾被炽热的天光逼退。他胃里不舒服,心却是好久没有过的熨帖。

之前那样的状态不行。他一直明白,但似乎今天才多了点儿力量去抵抗。曾经充盈他内心的力量——不是这种灼烧着他的狂暴的力量——仿佛终于又发出芽来。

饭后顾望安跟顾湘和杜氏道别,在沿路点着灯的山道上一步步向上走去,克制着内心再次冒头的催促感。

他途经山腰一凹地,停下脚步。

凹地围成了一泓深潭。潭水清凉透骨,他远远站着也能感受到水汽的凉意。潭水在夜色中泛出墨绿色的轻柔波光。

顾望安从没见过这潭水。一直都有太多的事沉甸甸地压在他肩头。痛苦,压抑,仇恨,计划,茫然。从他入仙云门起,他日日心事重重,谨言慎行,小心谋划。他来去匆匆,争时争命,哪里有机会停下脚步,欣赏仙门景色?

他拨开低矮的灌木,走上前去,在潭水边垂影自照,只见一消瘦的孤影。

水里生着不少会发光的灵植,从幽绿的水面下透出迷幻的光。他的倒影被这波动的光染上了梦一般虚幻的颜色。

顾望安在草坡上平躺下来,被潭水的凉气笼着,望着灿烂的星空,听着山间此起彼伏的虫鸣和偶尔划破夜空的鸟声。

深潭边树木环绕,围出一片狭小的天空。顾望安平静地望着,似乎天地本就这么窄,他感到一阵奇异的安全感。世事变得遥远了,远在世界的边缘之外。

他什么也不用想,只需放空自己,融入这方小小的单纯的世界。

他本来就是为了放空自己才出来走走的。

但是,渐渐地,在一片无比静谧的空白里,些许悲伤的墨色从他心底洇出来,把放空的思绪**地染了色。

**的。

仿佛那日送祖母往生,跪在地上磕头时,再次浸湿了他衣袍、头脸的泥水。那泥水不停地往他骨头缝里钻。

谢白加班加点研究阵法,但也不是整日都钻在房间里,晚上的时候他有时会一个人在山里游来荡去,放松一下。系统觉得他这爱好十分幽灵,十分符合谢白一直强调的死后活动了。

这是谢白在这个世界的第四个年头,被系统力量强行拉回平衡状态的身体状况再次慢慢恶化。体内运行的功法还不至于令他常常感到烧灼的痛苦。痛苦偶尔发作,更多的是一种被渐强的热浪笼罩的感觉。但比起痛苦来他更讨厌这种感觉——仿佛被扔入火场,然后被逼迫着一步步向中心靠近。

他很能忍耐,但不太想忍耐这个。

被热浪蒸烤得恶心时,他就会一个人跳到白龙潭里去——那潭水深绿,用白龙冠名,大概是有什么典故吧。他从没试图去了解过。

今晚还远不是无法忍耐的时候,谢白只是顺路过白龙潭这边来转一圈。

游来荡去并不单纯是个修辞表达,谢白是真的在山间运着灵力飞掠林海的。他穿行山间,像一只鸟或一尾鱼那样行动。那让他感到自在。这也是他认为的修仙世界值得一提的好处之一。

但正如任何让你心满意足的东西都自有其陷阱,自在感无疑让谢白放松了防备,没有察觉到暂时想避开的人物就在附近。他轻飘飘落地,一抬头就看到了顾望安。

这也能撞上?

世界太小真是一句永恒的真理。

谢白面无表情,准备趁顾望安还没发现自己,悄没声息地掉头离开。但顾望安常年培养出的超凡的警觉感,即使在状态不太好的情况下,也依然发挥出色——谢白落地时没做任何掩饰,那一丝灵力的波动被他快速地捕捉到了。

“门主。”顾望安从地上站起来,神色间空茫散去,稳稳当当行了一礼。

系统对任务目标的敏锐暗自叫好。

谢白收了刚提起的灵力,不尴不尬地问了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顾望安答:“傍晚时去探望了家人,回程的路上见这潭景致甚好,便驻足于此。”

哦?你竟然是个会看看风景的人?

谢白原先只想着暂时远离不确定因素,现在才发现顾望安消瘦了许多。

他沉默片刻。本是想随便敷衍几句然后离开的,但他总不能因为避免顾望安被系统搞的不确定风险,就放任他先把自己搞完蛋吧。而且——他其实心里本能觉得系统搞不出什么坏事来,他一直一口咬定这一点,只是不想跟别人扯上过深的关系。即使最高是100点,50点对他来说也太高了。

真是个倒霉孩子。

谢白心中叹了一句。也不知是在说顾望安还是自己。

想了想,他淡淡问道:“难受?”

顾望安愣了一下,以为自己听岔了。

“难受?”

那声音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

大概是那些**的墨色浸透了他,把他弄得有些奇怪,顾望安还没反应过来就点了头。

两人都沉默下来,都有些尴尬,都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但谢白的情绪明显要比顾望安淡得多。他打小经千锤百炼,练就了任你风吹雨打,我自不动如山的本领,心里波澜都是一指头就能摁平的。即使想不出什么能有效安慰人的话,他也仍能平静地直视着顾望安,说出一句毫无建设作用的套路屁话:“你应该多休息休息,放松一下。”

这话堪比“多喝点儿热水”。

真是没有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谢白目光焦距放虚,觉得自己还是放弃吧,回头给顾望安灌点强身健体的丹药算了。

顾望安的回答十分官方:“多谢门主体恤。”

谢白听了觉得这天已成功被自己聊死,是时候打道回府了。没成想顾望安还有下一句:“这些天我总睡不安稳,总想立刻查清真相,想知道自己的确切身世。整个脑海都被这件事情占据了,无法停下来。”

顾望安突然的剖白,让谢白游离的思绪又落了地。他的目光慢慢扫过顾望安的脸,这是他第三次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个人。与上一次拼尽全力后还残余着锋锐戾气的狼狈不同,这一次是一种平静的疲惫。

一个深沉的人袒露出弱点,你无法不看过去,不然实在不尊重。

不过谢白心里有点儿隐隐的抗拒。

怎么突然有一种关系很好的感觉?

他胡乱想着,眼神却没有挪开。说不清是被吸引了,还是惯性意思意思一下。

这个时候该说些什么?

“你不要操之过急”还是“我给你点儿安眠药用用”?

顾望安没看谢白。他自然不觉得“放松一下”有什么触动人心的地方。一个人心里越沉重,“放松一下”越苍白。让他不断内化的痛苦被戳出外泄的出口的,是谢白单刀直入的问题。

难受?

自然难受。难受到不想再假装说不难受了。

“祖母与其说是被那个碧水宗的修士害死了,不如说是被我。而我娘她再也没有回来,是不是死了呢?她把我封进玉棺里,肯定是为了保护我,可我......我对她却一无所知。”

万事开头难。话一说出口,一切都变得自然起来。

其实把这些话说给谢白也没什么。他去为祖母报仇多凭谢白相助。他的身世,谢白跟他一样清楚。这话说给杜氏和顾湘听只能徒增她们的痛苦和无力,说给其他人听也没什么用处还泄露自己的秘密。想来想去,谢白就是唯一适合的那个人。

况且,虽然很多事上他都搞不懂谢白,但他知道谢白即使对他说的事不感兴趣,转眼就忘,但绝不会给他难堪,不想听也会给你摆个聆听的样子出来。

他并不奢望谢白会再次出手帮他。他只需要有个人能听他说一说。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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