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飞璇说得很有道理。

当时正好遇上了诺亚的事，不少人就此失联。

但父母同时被困在噩梦世界？两个人联机打游戏吗？

有点抽象，却并不是没有可能。

伊甸政府并没有公布过中招的准确人数，可就连那个模模糊糊的数据也触目惊心。

几百万人。

在诺亚之乱发生以前，伊甸一共只有3500万人口。

其中出现什么人都不奇怪。

不过即便如此，还是说不通。

当时慕曦行已经十岁了，十岁的孩子按理说已经记事，就算数据丢失，但慕曦行自己应该记得父母啊？

绕来绕去，还是回到了原点。

慕曦行仍然有可能是精神残缺，因此才会失忆。

会不会事情是这样——慕曦行在很小的时候就被诊断为精神残缺，父母早就视她为包袱，又觉得家里有人被驱逐泥岭很丢脸，才会趁着诺亚之乱把她遗弃？

很残酷的设想。

却不可否认有合理性。

如果这就是真相，慕曦行应该立刻停止寻找暄暄和父母，不然反而会坐实她精神残缺。

等等！

慕曦行忽然想到。

不对啊。

她刚才的设想都是基于她有父母，且暄暄是父母买来为陪伴她的家政机器人。

可她又不是A级正体人，而是B级次体人——也就是人造人啊？

像望珣是人造人，他可从来没有被投入家庭饲养，为唤醒伊甸而生，为唤醒伊甸公民而造。齐飞璇也是。她是某位大小姐的复制品，但因为不合格被流放泥岭。

是养父母给与的家庭误导了慕曦行吗？让她以为即便自己是人造人，也应该有父母？甚至是“亲生父母”？

这种想法打从一开始就错了。

另一种可能是慕曦行从来没有过父母、家庭，她也是为了某个目的而被创造出来，最后却被发现精神残缺所以遗弃。

至于暄暄……或许她只是曾经在哪里见过这个型号的机器人吧。

那她应该感激命运。

不合格的人造人按理说是要被销毁的。

但慕曦行却被慕家当做女儿养大。

不要再追究了。

直觉在这时发挥了作用。

忘了暄暄，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吧。

就当做自己是慕曦行。

慕曦行不好吗？即便被诊断为精神残缺，父母也愿意保住她，不会让她流落泥岭。

再找下去也许会翻出一些她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理智这样告诉她。

但内心深处有个角落，她仍然听见一个声音。

她还是想知道真相。

慕曦行苦笑一声。

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自己是冥顽不灵的臭石头？

就这样休整了三天，齐飞璇受到了来自羲和的回复。

【致唤醒者小队y-2124，您的意愿已经转达给公民白麟趾，她同意与你们见面。请在明日中午来唤醒局，工作人员会将你们领到白麟趾所在处。如需要更改会面时间，请尽快提出。欢迎您再次留言。】

竟然这么容易就可以见白麟趾了？

三人都感到意外。

慕曦行还以为至少要填一大堆表格，走一堆复杂流程呢。

没想到说见就见了。

第二日，他们在会客室见到了白婷婷。

白婷婷坐在一张浅灰色的沙发上，身着病号服，脸庞如瓷娃娃一般精致，肌肤苍白到近乎透明，唇色泛紫，散发出一种虚弱病态的气息，乌黑浓密的头发如瀑布般散落在肩上。

她太瘦了，瘦到像一片随时会被一阵风吹走的纸片，就连呼吸都显得那么吃力。

她与噩梦世界的她不太一样。

同样虚弱瘦削，但现实里的她漂亮很多，就是不如梦里那样生机勃勃，周身都被颓丧感包裹。

陷入噩梦世界的人都被安置在了休眠仓，只保留脑部活动，身体其他部分都陷入休眠，因此十几年过去后这些公民的样貌都如当年一样年轻，只是长久沉睡缺乏运动，大多都存在肌肉萎缩的问题，算是不可避免的后遗症。

见到慕曦行他们进来，白婷婷略微转动那双美丽的眼睛，以探究的视线打量每一个人。

望珣是其中唯一一位男性，最好认，所以她视线停留在他身上的时间最短，只浅浅扫过一眼，主要还是在慕曦行和齐飞璇身上打转。

看穿她的心思，慕曦行主动说：“我是慕曦行。”

“我是齐飞璇。”齐飞璇也大概能猜到她在想什么，只不过她本就个性恶劣，且对白婷婷印象一般，有心让对方多疑惑一会儿，在慕曦行自我介绍后拖了一阵才不紧不慢开了口。

白婷婷轻轻点点头，用眼神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坐吧。”

三人坐下。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想见我。”白婷婷说，“尤其是齐飞璇，我想当面和你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如果在‘那个世界’杀了你，你就会真的死去。我以为那是一个游戏、真的很对不起。”

原来她以为他们是来兴师问罪的。

慕曦行的心情有些复杂。

反正如果她觉得对方要兴师问罪，肯定会躲着不见人家。

白婷婷果然是个好孩子啊。

齐飞璇没想那么多，她挑起一边的眉毛，怡然自得接受了道歉。

道完歉后，气氛就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四个人中，唯一开朗的就只有齐飞璇，但偏偏她是对这场对话最没兴趣的人，剩下三个各有各的尴尬，导致只能干坐着大眼瞪小眼。

齐飞璇跟着他们瞪了一会儿，实在有些忍不住，用手肘轻轻顶了顶身旁的慕曦行：“你不是有话要问吗？问吧。”

慕曦行干巴巴地笑了笑，又看了看望珣，见对方也看着自己，完全没有主动挑起话头的意思，只能叹了口气，转向白婷婷说：“那个……其实……我们要谢谢你。”

白婷婷意外道：“谢谢我？”

“嗯……”慕曦行的手指绞在一起，“最后是你主动结束那个噩梦世界的吧？明明你那么想留在那里……”

白婷婷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噩梦世界……？”

她的关注点很清奇，但慕曦行还是很快就明白了她想说什么。

对于白婷婷来说，那里不是噩梦世界。

“我是真的不知道原来我留在那里会……”白婷婷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给外面造成那么大的困扰。”

“不不不。”慕曦行连连摆手，“很大的困扰倒也没有……”

白婷婷虚弱地笑了笑，望向天花板，揭过这个话题：“已经……十几年了啊。”

“十二年了。”望珣更正到，“诺亚事件发生已经事十二年前的事情了。”

“你……”白婷婷看着他，面露愧疚，“我也对不起你。我不知道会给你造成那么大的精神打击。是不是让你想起不好的事情了？”

望珣摇摇头：“没关系。那是我迟早要克服的课题，事到如今还被楚今的事困扰，确实是我不够坚强。”

“好啦好啦，别说这些了。”慕曦行听白婷婷又在道歉了，还提起了望珣的伤心事，连忙打岔道，“嗯……白婷婷，你也毕竟有好久都没有回到现实了，现在的一切都还适应吗？”

白婷婷愣了愣，一时没有答话。

“一切都变了。”良久，她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来，“我父母又生了弟弟妹妹，彻底忘记我了。以前我总是很烦他们方方面面都要管，如今他们真的完全不管我了，我……我不知道吧，就是还是有点难受的……”

慕曦行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怎么随随便便一句话就又戳到人家痛处了？她也真是有些功底在身上。

正想着该怎么安慰白婷婷呢，就听齐飞璇开了口：“嗨，那怕什么？看你在噩梦世界那样子，和他们关系不好吧？都不喜欢他们给你取得名字。这下好了，自由了。”

白婷婷笑得更加苦涩：“是呀，我以后……就能一直当白婷婷了。”

慕曦行也用手肘顶了齐飞璇一下，示意她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她俩能当队友和朋友不是没有道理的，情商有的一拼。甚至齐飞璇问题更加严重，慕曦行只是有点缺心眼，但齐飞璇却是因为自身太过豁达，有时完全不能共情别人的脆弱。

“在我们这个社会父母没有那么重要了。”望珣把话接过去，“大多数人的人生重大决定都是羲和辅助完成的。羲和又和诺亚不一样，给了我们更大的决定权，即便没有父母家人，你在伊甸也并不是一个人。”

“羲和……”白婷婷眨了眨眼睛，无意识地看向安在天花板的探头，“她和我对过话，说是评估过我的情况，问我还想不想当游戏策划。”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慕曦行问她。

“我说我不知道。”白婷婷的视线变得缥缈，“这么多年了，我又在自己的梦里停滞太久，已经失去方向了。虽然相貌没怎么变，但我的心气完全比不上当年。我……现在什么都不知道。”

慕曦行因为她的话感到难受。

是啊，那毕竟是十二年。

在另一个世界停留了十二年，出来的时候外界一切都不一样了。

父母有了新的孩子，连家也不复存在。

如果还能留在那个世界，是不是就没有这些困扰了？

“那羲和对此有什么建议呢？”望珣问。

“她说……我可以修整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什么都不用做，只要静静思考就好了。”白婷婷说，“她还告诉我，我们这些人拿到的补贴，就算一辈子什么也不做也足够生活。”

这倒是不错的。

迷茫就迷茫吧，就算是他们这些在外头的人，又有几个不迷茫的呢？

白婷婷离开后齐飞璇突然问慕曦行知不知道什么人才会留到现在。

“留到现在？”慕曦行没听懂她的意思。

“被困在噩梦世界的人有几百万，唤醒者虽然常年人手不足也总归是一直浩浩荡荡的队伍。”齐飞璇说得眉飞色舞，“那么解救这些人的次序是什么呢？为什么有些人直到现在十几年了还困在噩梦世界呢？”

慕曦行明白了。

能排在前面的自然是家人在乎的、家里有钱的。

排在后头的很多都像白婷婷一样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存在。

所以其实并没有任何人在等他们。

既然如此，对于他们来说，所谓的“噩梦世界”，可能真的没有那么坏。

但等慕曦行说出自己的看法后齐飞璇却伸出食指摇了摇，道：“啧啧啧，你说对了一半。”

“一半？”

“嗯。留下来的，有一种是你说的那种爹不疼娘不爱，家里没钱不怎么重要的人。但还有另一种嘛……”她神秘地笑了笑，“就是那些太重要了需要仔细考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