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张毕现的方法走,在洞穴跑了半个时辰终于在一处拐角发现了光亮。
走出洞口见几颗稀疏的树,树后一条宽大的河上泛着几只画舫,其上立着各色美丽的女娘,不知聊到什么,欢声笑语随风飘到岸上。
“放我,呕!快放我下来。”
背上传来急切的拍打,李须韫弯腰把人放下。
脚才落地,张毕现还来不及跑到草丛就吐了出来。吐到面色发青,整个人步子都显得飘忽才停下。
哆嗦拿着帕子擦嘴,他再次对李须韫的可怕有了更深更顽固的了解。
别开脸不去看饱含怨念的眼神,她清了清嗓子,“这是哪?”
默默直起身四处看,张毕现捏着帕子到河边清洗,见到画舫上的招牌,好久才出声,“广寒宫……这里是远占县。”
不知何时站在他身边的李须韫抱着血刀,眺望河面上的花天酒地,挑着眉看向他,“看中那家小娘子了?”
“……我说的是画舫上的牌子,”他指向一艘画舫示意她去看,“广寒宫是远占县的活招牌,行商之人无不知晓。”
“做什么的?”李须韫眯着眼试图看清桌上的菜色,“酒楼还是曲馆?”
“勾栏。”张毕现拧干帕子,先是看着李须韫,才望着身后黑黢黢的洞,“我们先离开这,一会追兵要来了。”
说着顺着河岸往上流走,走着走着总觉得哪里不对,回头一看,原来是李须韫还津津有味地站在原地望着画舫。
看着她腋下夹住的匣子,明白自己不是她对手的张毕现只好走回去,“不走吗?”
“走。”说着转身,只是眼底有着张毕现看不懂的幸灾乐祸。
自知不熟,他没再追问,与她隔着一臂同行去城门等待查验放行。
入城后李须韫左顾右看,望着街两旁生意火热的大小店铺,心道望都商街都没见得有这么热闹过。
空地上支起的棚子高高低低紧挨一起,棚下有买汤饼烧饼,果子饮子的小贩,摆出的桌都坐满人。
看着看着禁不住摇头,这小小一座县,有如此盛况真是不可思议。
揉着肚子,她对张毕现说:“我累了,找家店填饱肚子。”
“好。”
因洞穴一事心中绷着条线,他生怕从哪蹦出个人偷袭。瞧见李须韫悠然自得的样子,反倒没那么紧张了。
选了间旅店,他还没进去就听见李须韫的声音。
“伙计给我开间上房,再烧些热水来,我好用完饭歇息。”
记好李须韫要的菜,伙计笑眯眯地陪在她身旁,“好嘞!贵客是想在房内用饭还是堂内?”
“堂里吧。”李须韫跟着伙计选了处靠墙的位置,一抬头便能把大堂里所有人都看入眼中。
“杵在那作甚?过来坐。”见张毕现呆呆地站在门口看,冲他招手。
挪开长凳坐下,他手里塞来一杯热茶,低声道了谢才问:“冒昧问一句,李郎君是有其他打算?”
“没有,怎么了?”她盯着伙计送来的冷食,嘴里泌出唾沫。
“我见郎君你只开一间房,还以为你就此与我分手。那我先去开间房。”张毕现还没离开长凳,对座的人喊住他,“你与我同住。”
怀疑耳朵出问题,张毕现那张木讷的脸顿时有了鲜活之色,“你要和我住一屋?”
“对。你和我,两人,一屋。”
她贴心得说清楚给目瞪口呆的人听,扫了眼大堂,坐近对他说:“我怕那些人查到这,你若是一人住遭了黑手,我不一定能及时出现。
你就委屈一晚吧。”
虽然话是这个道理,但他们毕竟不熟,真不熟。要让他跟李须韫睡在一张床上,只怕是一夜无眠。
偏偏李须韫说的他忧虑起来,带着匣子那些人定不会善罢甘休,谁知夜深人静时会不会有人悄无声息的入他的屋。
挣扎一番还是妥协,“今晚便麻烦李郎君了。”
“不麻烦,你把饭钱结了就好。”李须韫坏笑。
没看明白她为何会露出这幅神情,张毕见还苦恼如何还她人情,一听让他结钱当即应下。
不多时伙计端着两大托盘走来,一一摆好,“两位贵客,这是你们点的虚汁垂丝羊头、签盘兔、炒蟹、麻饮小鸡头、药木瓜、沙糖冰雪冷元子、荔枝膏和甘草冰雪凉水。”
看着一盘接着一盘的菜占满桌子,张毕见对上李须韫望过来的眼神,在伙计炙热的视线下结了钱。
“这荔枝膏清甜十足,张郎君试试。”把荔枝膏放到他手边,李须韫迫不及待端着沙糖冰雪冷元子喝。
盯着她眼里的愉悦,张毕见垂眸尝了口荔枝膏,果真清甜。
饭后两人去了屋,李须韫解下腰背的血刀挂在床头,指着屏风后冒热气的浴桶,“你清洗清洗,我饮子没喝够,出去喝几碗再回来。”
手搭在门上,人退回来看着站在床边的张毕见,“我就在楼下吃饮子,你安心休息。”
等李须韫下去,张毕见看着紧闭的屋门。抿唇从包里翻出干净衣衫,去了屏风后。
飞速沐浴出来收好脏衣,他坐在圆凳望着床满是纠结懊悔。
再怎么不情愿还是没小命重要,他也知李须韫是好意,只是一想到两人同塌而眠浑身都刺挠。
干坐在凳的等到店家挂起灯笼,亮起烛火李须韫还没回来,他不禁猜测莫不是遇上麻烦了?
在屋内不安踱步许久,推开屋门准备去找人,就从走廊往下瞧见一手拿画本一手端着饮子的李须韫。
从她桌上层层堆叠的碗,不难看出她是真的爱吃饮子。寻常人一周都不一定喝上十碗,她这桌上最少也有二十碗。
心叹可真能喝,却被正主瞧见朝他点了点头。又见她唤来伙计说了什么,紧接着二楼出现伙计的身影。
“这位郎君,楼下那位喝饮子的李郎君托我转达你先歇息,他看完画本才上来。”
复杂的点头,他解下钱袋问道:“饮子多少钱?”
“李郎君已经付过了。”伙计连连摆手,问了张毕见是否还有事,见他摇头便下楼继续看店。
回到屋里留了盏灯,张毕见脱去鞋拘谨地躺在床里侧,心绪乱飞和房梁干瞪眼,没有动床尾叠好的被褥。
李须韫进屋时张毕见已经和衣熟睡,她锁好门来到床边扯过被子丢在他身上,没有上床休息的意思。
怀里掏出一瓶迷香膏,拔开塞子放置在他枕边,待到人完全对外界没有反应,才取下血刀抱在怀里。
“弄好了?”
桌边不知何时出现一披着黑袍的人,他手上端着碗荔枝膏美滋滋地吃着。
“嗯,醒不过来,放心吧。”李须韫抬起凳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饮子吃多了胃确实不适。
“手伸出来我瞧瞧。”男人伸出手掌,让她放手上去。
抽出手搭在他手心,另一只握紧血刀,回味茶汤的涩意皱起眉。
“还是那句话,饮子虽好莫要贪多。”
男人给他把脉,初时还笑意满满的一张脸慢慢黑沉,不多时眉心紧促,“一年没见,你就把自己养成半截身子入土了?”
听出他话里的责备,李须韫毫无所谓地耸肩,“没办法,想要我命的人太多了。”
“放屁!”男人骂她,“我还不知道你什么德行?!少作妖我们就谢天谢地咯!”
“诶!三哥你这话我可不爱听,我哪有作妖,望都谁人不知李须韫本分的很。”她摩挲着刀鞘上的纹路反驳。
“吹!再吹!谁信你安分守己,我就笑死他!”
被叫做老三的男人翻白眼,看李须韫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当场来气,“我不是在与你说笑!你态度端正些,本来精神就极差。”
“行——”她收敛一身懒散,只是眼底的淡漠挥散不去。
三哥知道说再多她都不会听,反而把自己气出病来,便赌气闷声替她查看身体。
“我拿到部分鱼跃案的名单了。”
把藏在桌底下的匣子拿出来,解开虚虚搭上的锁,露出写满字的册子。
“嘘!别吵我。”三哥翻出针灸包,取出几根银针在扎入她的手臂。
李须韫眉头都没皱一下,像是没听见三哥的话自顾自说下去。
“这册子里除了刘府几位老熟人外,还记有二皇子一党和官家刚上任时期还未革职的一众朝廷高官。”
瞥了眼她手里的册子,张三沉声道:“瞧着不像是宋择端的党羽,倒像是攀附林浩的。”
“林浩是宋择端外祖父,都是一家子没区别。”李须韫翻开两张空白页,“中间这两处没有笔墨,想来是用特殊的法子抹去了。”
“抹去了什么?”
“不知道,但这半册里没有沈泽的丝毫信息。”
三哥想了想,“沈泽把自己在名单上的痕迹消除?可上边还有林浩和高裘的事迹。”
“所以我猜沈泽早已离心,”她嗤笑,“你说偷内库宝物这足以株连九族的事情,从偷出到运送为什么每一步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们是不知一旦记录在册的内容公之于众的后果吗?他们不可能不知。
要我说啊,这名单册子就是沈泽写得,明明深陷其中却没有记录,我可不信他没做手脚。”
就连徐法罗那夜从琼楼带出来的半册里也不见沈泽的踪迹。
“……瞧你意思,打算把沈泽拉下水?”三哥斟酌几许,提醒她,“鱼跃案牵连甚广,你真要连根拔起,李府及其相好一众都没有好结果。”
“只是好奇多说了几句,”李须韫点着册子,目光深沉,“俗话说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害死兄长和安家的是刘大郎和他的老仆,最多加上个刘原君。
至于其他人——李须韫不活,她的亲朋好友就不活了么?点到为止能报仇雪恨就行。”
看他一口一个李须韫李须韫的三哥就头疼,“什么李须韫,你不就是李须韫吗?我知道你在意——”
“她是她,我是我。”
她眼睫轻颤遮住眼里的萧瑟,“我是她长年累月的梦魇。是占据她身体不愿离去负有诸多杀孽的孤魂野鬼,我不是她,不是李须韫。”
眼看她又陷入自我折磨中,三哥板着脸语气严肃,“又胡说八道,你就是你,是我和小妹、法罗、四娘及其一众兄弟姐妹们都喜爱的人。莫要再说这话,我们会心寒。”
李须韫抿唇不言,摆弄着血刀玩。见她表现出抗拒,三哥深知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松开她的手,把她身上扎满的针拔下,三哥叹气,“你内伤本就重,体内淤血排不出,还出现一个叫阿婆蛮的蛊。你说说你,就不能安分些。”
说着指向黑袍下的白发,“你说我这少白头是为了谁?盟中就属你和法罗最爱惹事。”
提起徐法罗,两人都不自觉沉默下来。
不想多说这事,李须韫问:“你和三姐可有取出阿婆蛮的法子?”
说起这,三哥颇为自责的摇头,“我专研医术,小妹擅毒。先前你飞鸽过来询问此事,我们找去鬼手崖都没有半点阿婆蛮的消息。
倒是听闻有一擅长养蛊的族群,名为青族,他们或许有法子。
可,可打探后得知青族早就不知灭亡多少年。”
“算了,我碰巧遇见一奇人能暂且压制住蛊虫带来的影响。”她对着闯进来的月光看手背,青筋在白皙的手上格外显眼。
“连你这天下圣手都看不出来,宫中那些太医莫不是本事比你还大?”她又嘀咕。
“你直接说太医指出你体内阿婆蛮的举动过于刻意不就好了。”说话老是拐弯抹角的。
“三哥你看,”她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下刘府和鱼跃案。
“来望都的一年里,偶然得知坠崖是出自刘府之手,接着碰巧知晓刘府与鱼跃案有关,然后出现身怀鱼跃案名单且参与过此事的内侍。
又无意被告知体内有阿婆蛮,后望都出现无头尸案子指引我去洛北查黄镖头一事。在洛北黄墨身上发现信件,出现黑子一人。
因为中毒箭去到阿越处治病,陪同采药被追杀落崖。而后归望都途中遇见自称能解阿婆蛮的女人,要求我去醉花琼楼寻人。
好巧不巧寻人发现行踪诡异的沈泽,又在琼楼找到鱼跃案的半册,后半夜法罗潜入沈府寻到写着宁东村的牌子。
来到宁东村发现地城秘密,遇见一开始带走内侍的人。”
说到这李须韫指了指床上的张毕见,“他知道名单埋在地下的消息。
我重伤昏迷被露儿救醒,她突然莫名其妙地拉我谈心,告诉我地城与沈泽和高裘有干系,我又得知黑子是沈泽。
再次返回地城,碰上不知为何硬要给匣子的松哥。
死前嘀嘀咕咕说了一堆话,让我知道他主人是望都织楼的楼主,且似乎与东宫有关,还要我们去远占县找叫王彩的人并照顾她。
最巧的是,我一从地城出来就在远占县城外。”
李须韫森冷地拔出刀,“复仇一路的线索来的太顺利,就像是有人精心计划让我一点点挖掘出来。”
“背后之人想借你复仇一事,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三哥越听越觉得李须韫入了别人做的天局里。
“刘府、沈泽、高裘、二殿下还有东宫皆在局里,”浮现水面的人越多,目的就暴露的越快。
她冷笑道:“用我复仇心切一事,成为他们夺权的棋子。”
随后冷哼一声,看向睡的一脸安稳的张毕见,“他若是对我吐露皆为真言,那便也是棋子一枚。”
“如若是你说的那般,你还要从鱼跃案下手复仇?”
在江湖多年,三哥心中本就对朝堂憎恶,现下更是打定主意远离一切与朝堂有关的人和事。
“说实话,刘府行事嚣张把柄皆是,再说手中不可能没有命案。可李须韫暗地用这些把柄多次,官府收了消息如同石沉大海。
这是有人逼她翻出鱼跃案来对付刘府。”
说了这么多口都干了,灌了几杯茶下肚,对三哥说:“还麻烦你派些高手守着李、王和陈府。地城爆炸被人闯入,那些权斗的人会查到我身上。”
三哥不解,“不回望都?”
“呵!人都放出诱饵让我在远占县找人,我不上钩那怎行。”
话音刚落,李须韫撑桌翻了个跟斗,落地闪到三哥身前猛地拔刀,精准挡住窗外飞来箭矢。
盯着箭头上的毒汁——第三次,这抹毒的箭对向她三次,次次都推动她调查鱼跃案的进展。
一时间气极,恨意铺天盖地涌上心头。
嘱咐三哥务必待在屋内不许出去,李须韫从窗户跳下,前面是站在街上等候多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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