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衔月在周五的时候又替陈雪巧去开了一次会议。

上次的议题，上次参会的人，同样的海外专家进行技术指导，商时序也在。

不过他今天似乎有点忙，时不时低头看一眼手机，眉头紧锁，偶尔回几条消息。听她讲话时，没有再打断或者纠正，决策性的指令都很少，只在最后淡淡说了几句总结。

当然，楼衔月觉得自己的表现肯定比上回强不少，不提她的翻译准确性，就从小事说起。

她不仅带上了电脑，提前询问清楚了本次开会的议程，还早早到了会议室做准备——所以，她这次没有沦落到坐在商时序隔壁，而是找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身边正好是那位叫齐覃宇的工程师。

他看上去还在为上次的事情自责，虽然已兑现了玫瑰拿铁的补偿，但他今日仍旧很热心肠地给她做各种科普。

比如说，坐在商时序身边的是验收组的组长，风蕴的老资历，为人强硬又喜欢压力下属，但做过好几个软件项目，搭载上市的车型市场反响都不错。

再隔壁，依次排开的是各个算法模块开发组和测试组的组长和组员，流动性比较大。就像他本人一样，现在做的是规划算法的开发，从别的公司跳过来也才一年多。

会议结束后，商时序又是率先出的门，脚步匆匆的。

其他工程师三三两两聊着天往外走，而楼衔月小跑着向前，喊住了那位验收组的组长。

“史总，不好意思，打扰您一下。”

她和齐覃宇问过，在这个工作场合中，说话好听点求人办事时，最好不要公事公办喊人什么工，或者什么组长，尽量带个总字，也好突出对方的地位来。

验收组的组长叫史凯风，看上去已经快四十，额头上的细纹很多，像是经常做皱眉的表情。

他在会议室门口停下脚步，侧头看她，鼻腔里发出了个“嗯”字？

楼衔月尽量简短地说明自己的来意：“这次要出口的车型项目，能不能烦请您把相关的交付文档清单给我看一看，我想要核对一下是不是和法规标准里要求的内容吻合。”

商时序发给他的技术资料没有包括开发细节，但是他给她发了个组织架构表，让她想要什么材料可以直接问。

例如说，里面的指责清晰写着，验收组是软件质量审核前的最后一环，他们手上会拿到开发和测试过程中所有应当交付的文档。

史凯风听完她的来意，不着急说第一句话，而是用眼神将她从上到下扫了一遍。

楼衔月不太喜欢这种目光，她脸上礼貌性的微笑有些僵硬。

“你是……”他话说一半，等她自觉。

她唇角平直，仍旧回答道：“我叫楼衔月，是新来的实习生，翻译组的。”

史凯风“哦”了一声，慢悠悠吐出一句话来：“实习生就想要交付清单，是不是还没搞懂职场上的规矩？你同我说，你有对应的浏览权限吗、又是用什么身份来提要求？”

他一席话劈啦啪啦盖下来，楼衔月懵了一下。

她以为这就是个很简单的沟通，怎么在对方的口吻中，她仿佛是在窥探公司机密？

“还有，你是想要这次出口项目的开发文档，用来什么，核对法规标准？ISO 26262？还是ASPICE？”

史凯风眼皮微垂，双臂环抱在胸前：“你懂这些吗？最基础的开发流程知道吗？如果都不清楚的话，我建议你们这些年轻后生仔，老老实实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好。做翻译就去翻译，伸什么手到我们开发这来。”

没等她解释的话没说出口，他甩门而去，脚步声钝重级了，仿佛在暗示她提了足够令他不悦的要求似的。

这通夹枪带棒的贬损落在谁身上都得生个闷气，但楼衔月没有。

会议室的门嘎吱嘎吱响了两下，齐覃宇从门后冒出来，他没走多远，听见声音特地回过头来看的。

望见她沉思着的神色，他小声询问道：“怎么了，我怎么见凯风哥怒气冲冲走了？他朝你发脾气了？”

楼衔月抱着电脑，不答反问：“你现在有没有空，我请你喝咖啡好不好？”

十分钟后，电梯直直抵达一层。

这里琳琅满目开着很多家咖啡店，毕竟周围好几座写字楼都是科技孵化用的，一群靠着咖啡续命的打工人每天都能为这些店贡献数不尽的销售额。

“你想喝什么？”

“呃……纯美式就好。”

楼衔月说了声“好”，顺便为自己点了一杯馥芮白。

明明是被请客的人，齐覃宇似乎比她还要紧张，坐在玻璃桌前，时不时推一下自己鼻梁上的眼镜。她才刚放下手机，他就探过头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问我？”

楼衔月点点头，还没说是问什么呢，齐覃宇就倒豆子一样开始滔滔不绝：“我其实听到了两句，我和你说，咱们小组不少人都挨过他的骂，你千万不要觉得是自己的错……不对，我也不是说他骂得不好的意思。但你今天问的这个事情吧，确实撞枪口上了。”

他用着一种很隐秘的声调，说之前还左顾右盼了一下：“我听说上周商总才叫他过去训了一顿，说是验收这边的准出原则太松了，像什么测试报告缺失之类的都能通过，让他这几周赶紧出个整改方案呢。”

“你想想，你一开口就是要交付文档清单的，他那儿基本上什么都没，可不就生气了吗？”

两杯放着冰块的咖啡端到了面前，齐覃宇端起来喝了一大口，皱着脸为这段长篇大论画上了句号：“好苦。”

而楼衔月看了他半晌，有点尴尬地和他说：“那个，齐工……”

“喊我覃宇就行，我也才工作三年，不用喊敬称。”

“覃、覃宇哥，我刚刚其实想问你的是，史总和我说的那个，ASPICE还有基础的开发流程是什么？”

ISO 26262她知道，功能安全的标准号，她昨天才努力啃了一章术语。

齐覃宇愣了一下，目瞪口呆：“你想问我这个？”

楼衔月眼神在在他脸上和咖啡杯上来回挪动：“因为我没有接触过汽车的专业知识，现在去搜索有点太浪费时间，公司里我熟悉的开发人员又只有您一个……”

她铺垫了很多，其实就想说那一句：“所以，想请教您可不可以简单给我解释下，如果能多说一点咱们公司的情况就更好了。”

齐覃宇算是彻底搞清楚了她的来意，他啼笑皆非：“衔月，你都不生气的吗？”

“生气什么？”她脸上的疑惑没有作假。

“凯风哥这么骂你，很不客气的那种。”

楼衔月眨眨眼：“但他好像也没说错，因为我确实什么都不了解就直接问他要东西。”

齐覃宇一句“你脾气真好”还没说出口，就听她补上最后一句，“所以我没法站在道德制高点反驳他不够礼貌。”

“……噗。”他没忍住，然后笑了好一阵，“第一次听人这么说他的。”

楼衔月一点儿也没觉得自己的说法有问题：“而且，如果和您说的那样，他只不过是把没法对商总发的火朝我发出来了，又不是因为我的工作做的不到位，那就更不用生气了。”

齐覃宇听完，端端正正打量了她一遍。

“你的心态实在不像是还没毕业的。”他夸奖道，“换做是我刚工作那年，肯定得内耗到失眠。”

误会解释清楚了，齐覃宇看了一眼手表，就着喝美式的时间，简单和她科普了一下风蕴当前的软件业务还有史凯风说的那几个名词的意思。

楼衔月的脑子已经在飞速运转了，但确实太专业，她只能简单记得ASPICE的中文名是汽车软件过程改进及能力评定，是汽车行业内的一项标准。

和功能安全一样，虽然不具备法律强制力，但很多汽车制造商都会对供应商提出这个要求。

齐覃宇说，这项标准是从基础的V型开发流程演化而来的，在系统和软件开发的基础上做了更加详细的约束，例如要求所有的需求都必须一一追溯之类的。

再具体的他应该也知道一些，不过看她眼睛里都是打转的圈圈，齐覃宇干脆飞书上给她发了几份参考资料。

“我也是做了好久才勉强明白这个流程为什么要这么设计的。”他安慰她，“而且，如果你的任务只是简单做法规翻译，倒不用了解得这么清楚，按照字面意思来就行。”

楼衔月却不这么觉得：“但是如果不去尝试理解这些，翻译出来的东西很有可能会不够严谨。”

课堂上老师也是这么教的，翻译不是平铺直叙，而是在看透了对方意图的前提下的修饰与加工。

齐覃宇对她的敬业心服口服：“加油，有什么不懂的随时问我。”

他还要去赶下一场讨论，在她的道谢中摆了摆手，先一步上了电梯。

楼衔月不急着回去，她干脆在咖啡厅里把刚刚弄懂的东西总结了一下，记在了电脑里。

喝完最后一口馥芮白之后，她合上电脑，打算去隔壁买个小饼干带上去解馋。

写字楼入口的阳光很足，经过的人都得遮一遮脸，所以，楼衔月眯着眼睛看过去的时候，第一时间还以为自己被晃花了眼。

不然，怎么会见到商时序站在大门处，身旁还跟着一位妩媚多姿的年轻女生，正轻柔地喊他：“阿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