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周行他们三人从俞家告辞出来往家走的时候，日头渐渐已经西落了。

所幸两家距离不算太远，三人缓缓踏着夕阳渐暗的余晖，走在少城的大街上。

行路的人步履忙慌，从他们的身边擦肩而过，匆匆往回赶，带起土路上细碎的灰尘——他们要赶在宵禁前回到家，赴那一场“等你一起吃饭”的约。

白烟从家家户户的灶房中升腾起来，伴随着绚烂的晚霞，组成了真正的人间烟火气。

锦官城分为大城同少城。

大城是郡守同当地武备所在地，少城是普通老百姓聚居的地方，不过也是因着工商豪侠都屯居于此，才使得少城成为繁华之地。

都安大堰保证了天府之国的水旱从人，物阜民康，又兼蜀道艰难，时人便以为蜀中自来便是富庶安宁的世外桃源。其实非如此，须知即便躲得过天灾，**也是避无可避的。

远的就不提了，单说两百多年前的永和年间，桓温率兵伐蜀的时候，就曾经夷灭少城。他击溃了成汉的军队，乘胜直进地点了一把火，烧到整个少城只剩下一个孔明庙。

桓温还朝之后因平蜀之功加官进爵，进位征西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封临贺郡公。

大晋朝廷赞他是伊尹之宁殷朝，霍光之安汉室，史书称他逾越险阻，戡定岷峨，有独克之功，足以宣畅王灵。[1]

至于住在少城的千家万户去了哪里？

火舌之下是否安然无恙？

巢破家倾之后，孤老弱子如何存身？

于史家而言，这点小事又何足道哉，乱世黔首从来命如草芥。

几年前，隋主将自己的第四子封为蜀王，蜀王出镇到此，命人展筑城垣，重修少城，这才恢复了少城往日的风光。

周行他们仗着修为，从来无视人境宵禁，等他们缓缓踱步到家门口，四周已经没有一个路人了。

随着“吱呀”一声，石方巳推开门，一家三口走了进去。

他们住的是个独门独户的小院，虽然身处最繁华的少城，院子里面却静寂得仿佛深山老林。

院中其实并没有什么奇花异草，不过一些绿竹错落掩映，松风水月间，显得清幽雅致。

院内屋舍的陈置也简单，除开正堂与卧房、便剩下丹房一间、书房一间、茅房一间、灶房一间。屋舍间用亭廊联结，倒也别致实用。

如此清雅绝尘的小院，让人身处其间不由忘却凡尘。

只可惜眼下此间的三位主人，没有一个有心情欣赏这景致的。脸色最难看的是石方巳，他关上院门，转身看向石初程。

石初程心知事发，早已缩在周行背后，乖觉地低头作认罪状。

然而石方巳却不肯放过他，“鹿娃，你同我老实交代，来郎君到底是怎么伤的？”

“真的是弹丸所伤。”石初程不敢抬头，只小声讷讷道。

“小小一颗土丸，能砸出来那么大一个伤口？你看到俞娘子帕子上的血了，一个弹丸能让人流这么多血？”石方巳又对周行道，“式溪，这次你别护着他，这小兔崽子没说实话。”

周行转过身，冲石初程道：“那弹丸还剩的有吗？拿来我看。”

石初程乖顺地，从兜里掏出来一颗拇指大的丸子，递给周行。

周行放到鼻尖闻了闻。

“加了焰硝、硫磺、用蜜团的，阴君阳侯一个不差，”周行蹙眉问道，“你进我丹房了？”

石初程犹犹豫豫地点头，继而小声补充道：

“我没有想用这个打人的，就是想打些野兔野鸟。是阿秀他不听我的......”

“到现在还想推卸责任吗？”石方巳严厉的目光中燃起勃然大火，他上前一步，把石初程从周行背后揪出来，“这东西是可以用来玩儿的吗？你可知这东西是能取人性命的？”

“我看来郎君那么大的伤口，精神却不错，看样子，是吃了补益的灵药，又是从我丹房拿的？”周行问。

“我......我当时看他流了那么多的血，就快死了，我没办法，只好回来找药。”石初程怯生生地解释。

他为了救人回家拿药，正好周行同石方巳出门晒太阳，竟没有碰到。

石初程当时有多庆幸家中无人，此时就有多绝望，他只道这回是真的完了，连阿爹都要生气了。

“我丹房的药丸统统没有标明用途名字，你如何知道什么药能救人？万一拿错了，就不怕当场把人送走了？”周行表情也有些严肃。

“我能分辨的，毒药和补药差别很大，凡人能用的和修士妖灵用的也不一样。我不是乱拿的。”石初程有些着急，忙忙地解释。

“你如何分辨？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我能闻出来味儿。毒药的味道特别诱人，补药反而很冲，凡人能用的是清气弱的，修士妖灵能用清气盛的。”

“大哥，看来咱们鹿娃在炼丹方面也是有天份的，”见石初程说得不差，周行有些欣然，转头去看石方巳，见大哥一脸黑沉，这才反应过来，清清嗓子，绷出一个深沉的表情，“虽然是这样，但你不知道丹药性能，怎么能随意给别人用药呢？若是吃错了药，那你岂不是成了凶手了？”

见周行越扯越没边，石方巳无奈打断道：“现在不是说丹药的问题，现在是说他擅自拿炼火的药去玩儿，还伤了人。”

他转向石初程，加重了语气：“你说，你为什么要拿这些材料。”

石初程还没出声，周行又开始和稀泥：

“大哥，你也别生鹿娃的气，也怪我，没有跟孩子讲清楚这些东西的危害。”

“你不用帮他说话，我看他清楚得很，不然也不会刚好选了这几样能起火烧屋的材料，”石方巳黑着脸，转向石初程，“你自己说说看，你是怎么想的？”

“阿秀送了我弹弓，我......我也想送他一些什么，他说想要厉害一点的弹丸，我......我就想到阿爹曾经说过的焰硝和三黄相合，有炸鼎之力，我就......”石初程吞吞吐吐，声音越说越低。

石方巳额角青筋乱跳，斥道：

“一副弹弓就能让你乐得找不到北，连是非对错都分不清了，巴心巴肝去讨好人家！”

石初程一句话都不敢为自己辩解，他把头埋得低低的，下巴死死压在胸腔上，要是可以的话，他恨不能把整个头都塞进胸腔里。

他这可怜巴巴认错的态度不可谓不诚恳，石方巳斥了他两句，自己都不忍心再说他什么了。

“今日晚了，我也不说你了，回自己屋里去闭门思过。从明天开始，你须每日都去一次俞家，帮来郎君换药，直到他伤好为止。”石方巳终于宣判。

“孩儿知道了。”

石初程闻言如释重负，一溜烟地蹿回了自己房间，闭门思过去了。

处理完了闯祸的石初程，周行同石方巳也回到了屋中。

石方巳点燃了屋中的油灯。他们这个油灯倒跟凡人用的不一样，灯油烧之不尽，光亮虽不如白昼，但是读书写字都够用了。

石方巳点完灯，一转头，便发现周行整个人已经躺到了榻上，只把两条长腿垂在外面。

“式溪，你怎么了？”石方巳走过去，将外套脱掉，也坐在他身边，“我看你一路心情都不好。”

周行用手掌盖住眼睛，继而又挪到太阳穴上：

“我是在想今天那来郎君所言的南朝之事。邵则德临死前放跑了被镇压的邪气，邪气都去了南朝。那边的情况不容乐观。大哥，我得亲自走一趟。”

石方巳听到周行这样说，刚刚缓和的脸色又垮了下来。

周行这几年因为还炁丸的后遗症尚未消除，加上上次灵魂入地，稳定封印损耗太过，身体一直就没缓过来。

石方巳把他看得死死的，不准他轻易远行、不准他动用禁术、不准他做任何损耗身体的事情，好容易把元气养回来点了，他又要去南朝。

“你们玄天城就没有别人能管这个事情了吗？非得要你亲自去。”

石方巳皱眉，他脱掉鞋，膝行过来，扒拉开周行的手，轻轻给他按摩太阳穴。

“四隅堂传回来的消息也不容乐观，这事儿发展到现在，只怕我去都无能为力了，我也不做什么，就去看看情况，”周行摆首，又举手作发誓状，“我保证，一定全须全尾回来。”

石方巳叹口气，知道自己是拦不住他了，只好点头应允。

周行说走就走，等第二日石初程起床的时候，他阿爹已经不在家了，一贯起得最早的阿耶却不知怎的，还未起身。

石初程匆匆忙忙收拾好自己，连朝食都没来得及吃，跟阿耶打过招呼，就背上他的小布袋出去了——

他打算上学堂前先去一趟俞家。

等他帮来阁宝换完药，又脚不点地地往学堂赶。如此奔波几日，真个连玩儿弹弓的心思都没有了。

又一日他忙活完换药的事，循例到堂前跟俞家人道别，刚走到门口便听到里头说话的声音，他想要回避，可是已经听到了对话的内容。

先是俞在渚的声音：

“我回头就跟鹿娃说，让他别那么辛苦每天跑来帮来哥哥换药了。”

接着是俞风和的声音：

“他来也好，他不来难道日日都是你去换药？你们到底没有成亲，多少有些不合适。或者等他稍好些，能站起来了，你们把婚事办了，到时候你要照顾他，我也不反对。”

接着，俞风和的声音顿了一顿，有些恼怒道：

“你这叫什么表情，难道你嫌弃阿宝现在一无所有，想要悔婚了？”

“阿爹，你这是说到哪里去了。”

石初程有些尴尬，他下意识往后退，想要离门远一点，谁知刚倒退了三两步，背上就撞到了一个人。

“哎呦喂，这孩子怎么在这杵着，”邹明安稳住身形，看清了面前是谁，忍不住开口道，“这孩子，伤着了吗？”

“没，没有呢。”

石初程给她一撞，肩膀上的小布包顺势滑落在地上，滚出了几枚小小的墨锭。

堂屋里面的人闻声也走了出来。

“俞阿翁，邹阿婆，俞娘子，我换好药了，我要走了。”石初程见人齐了，便同他们道别，说完又蹲下来捡他的墨锭。

他的墨锭是制成类似松塔的形状，圆溜溜的，在地上滚得七零八落。

俞在渚也蹲下来帮他捡：

“鹿娃，你揣这么多墨锭干什么？都放家里，用完一个再拿一个呗。”

石初程从俞在渚手里接过墨锭，一股脑都塞回布袋中，闻言不好意思道：

“我用得快，除开夫子每日的功课，阿耶也布置了功课，每日要写不少字呢，有时候同窗短了也管我借，多带几个，有备无患嘛。”

“真是个好孩子。”

邹明安怜爱地摸摸石初程的头。

俞风和有感而发：

“一说这个，我就想起我丢的那块砚，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通体黢黑，滴水成墨，我小时候读书写字，从来就没有买过墨锭，若那块砚还在，倒可送你。”

石初程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礼貌地笑。

“你说这个干嘛，老早就不见了的东西，空口说这些，”邹明安说了她丈夫两句，又转头拉过石初程，“鹿娃，饿了吗？跟阿婆去用朝食。”

石初程瞟了眼日头，发现时间不早了，忙忙慌慌挣扎道：

“邹阿婆，我就不吃了，我还赶着去学堂呢，去晚了夫子会打手心的。”

说完也不待俞家三口反应，转过身抱紧了他装满文房书籍的小布袋，撒腿就跑。

[1]关于桓温伐蜀，烧了成都少城：

桓温伐蜀夷少城，独存孔明庙——《方舆胜览》

势于是悉众与温战于笮桥，参军龚护战没，众惧欲退，而鼓吏误鸣进鼓，于是攻之，势众大溃。温乘胜直进，焚其小城。——《晋书·列传·第六十八章》

以下摘自《益州记·辑注及校勘》：

蒙文通教授《成都二江考》载《古地甄微》谓：“武备在大城，故割据者生据之。少城为繁华之区。工商豪侠之家。”

《成都城坊古迹考》亦谓：“少城，平时为商贾互市之经济中心，一旦有警又为大城之屏障与前卫。”

少城毁于桓温伐蜀，见洪迈《容斋随笔》：“永和三年（346年）桓温伐李势，夷少城。”

祝穆《方舆胜览》亦云：“桓温伐蜀夷少城，独存孔明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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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桓温的历史评价及身份地位：

进位征西大将军、开府，封临贺郡公。——《晋书·列传·第六十八章》

虽伊尹之宁殷朝，博陆之安汉室，无以尚也。——《晋书·帝纪·九》

史臣曰：桓温挺雄豪之逸气，韫文武之奇才，见赏通人，夙标令誉。时既豺狼 孔炽，疆场多虞，受寄捍城，用恢威略，乃逾越险阻，戡定岷峨，独克之功，有可 称矣。及观兵洛汭，修复五陵，引旆秦郊，威怀三辅，虽未能枭除凶逆，亦足以宣 暢王灵。既而总戎马之权，居形胜之地，自谓英猷不世，勋绩冠时。——《晋书·列传·第六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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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事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