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萤娘子丢下那句绝情的话,便头也不回,自回寒潭去了。
荷鹿见她离去,迟疑一下似有话想和蕉鹿说,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也随草萤走了。
眼看着草萤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自己面前,蕉鹿心中最后的希冀也熄灭了。
他原是多么胆小怯懦的一个人,今日拼却这一身修为,自己性命尚且不顾,种种欺凌羞辱他都甘愿受着,一心要带着草萤远走高飞,不想到头来他这一切坚持竟成了个笑话。
他与草萤自幼的情谊,如同一场旖梦,一朝梦醒,便随风而散。
蕉鹿转过身往回走,步履间踉踉跄跄,几欲跌倒。
石方巳见他如此失魂落魄,不知想到什么,眉宇间不觉浮起了几分悲意。他不欲人看出来,却是故意将眉头一皱,做出一副不悦的神情,将之遮掩了过去。
周行无意间一转头,正瞥到石方巳眉头紧皱,只道大哥一贯的铁血汉子,平时皆是快意恩仇,哪里看得惯这种儿女情态。
不知为何,周行一见石方巳不高兴了,自己心里也不得劲,当下不由眉头一皱,对那小妖灵道:
“你只当自己看错了人,如今与她一刀两断,各自安生便好,又何苦做出这魂不守舍的样子来?难道这世上没有她,你便不活了?”
周行一向显得可亲,谁料此刻脸沉下来,竟有些可怕。
蕉鹿不由地瑟缩了一下,讷讷道:“她,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定然是成浊修影响了她。”
周行摇摇头,不肯纵容他自欺欺人:“浊修的确更加自私绝情,那也不过是浊气放大了他们的内心而已,成浊修并不会改变他们的本性。”
蕉鹿听了更觉心灰意冷,再无力去辩解什么。
周行出言询问:“如今你打算去何处?”
蕉鹿苍白着脸:“我......无处可去。”他如今被亲族弃绝,又被心上人背离,正觉得天大地大,无处容身,死志已蒙,再无生念。
石初程此时已经被转移到石方巳的怀里,他窝在阿耶厚实的臂弯中,突然说道:“为何不去赤松国?那里都是妖灵,你去了那里再也没有浊修可以欺负你了。”
虽然是孩子话,此时却正是点出唯一的去路。
周行赞许地看了眼石初程,伸出只手去揉石初程的脑袋,边揉边对蕉鹿说道:“你若愿投奔赤松国,我可以修书一封你带去,他们必会给你安排一个出路,到了那里你可以重新开始,不用担心浊修欺凌。”
石方巳也嘱咐他:“如今就当死过翻生,往事种种就丢开了吧,未来尚有大把的前程,断不可轻废。”
那山妖此时心中万般迷茫,哪里还有半分主见,见他二人指点道路,讷讷的只知道点头,稍后得了书信,收好符节便自寻路去了。
那以后天大地大,只朝着茫茫前路,身后再无归途。
*
送走了蕉鹿,石方巳一低头,怀中小儿头上两个小揪揪,早已东倒西歪。
周行管杀不管埋,干完坏事也不善后,只任由石初程顶着一头乱发。
石方巳素爱整洁,一见这乱七八糟的发式便浑身难受,当即从乾坤袋里摸出梳子给石初程梳头。
始作俑者却毫无愧疚之心,心安理得地寻个大石坐下来,一边霍霍路旁的草根,一边道:“那草萤资质平平,居然能成功炼成浊修,我看这事儿不简单。”
“那也是她造化好吧。当年青崖也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妖,不也顺利炼成了吗?”石方巳把梳子叼在嘴里,大手把左边的一撮头发拢在一起,用绳子拴了个小揪揪。
石初程的小身板,被石方巳的梳子带得直向一边偏,他疼得咧咧嘴,犹自问他阿爹:“妖炼成浊修真的这么难吗?”
“自然是极难的,普通人吸食浊气往往会丧失神智,或者反被浊气吞噬,能成浊修的,万中无一。修为太低的小妖,更加是九死一生。”周行把草根叼进嘴里,瞅着卖力给儿子梳头的大哥。
石方巳照顾孩子早已驾轻就熟,三下五除二便拢好另一边的小揪揪。
曾经眉眼里的狠厉凶悍,都已化作舐犊春晖。
周行看着这样的大哥,自觉品出来点不一样的味道。
他砸吧着草根,舍不得挪开眼地看了半晌,忽又觉得自己这样,活像个臭不要脸的登徒子。
周行被这从天而降的比喻惊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他有些尴尬地吐掉嘴里的草根,欲盖弥彰地开启了另一个话题:“我还是觉得这草萤不对劲。”
可到石方巳问他到底哪里不对劲,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为了验证自己的疑虑,待得石方巳收拾妥当,周行非拉着二人在附近转悠了几圈。
不曾想,还真给他发现了问题——
那寒潭周围一圈皆有阵法残留痕迹。
虽然如今已经被破坏得面目全非,但以周行对阵法浸淫多年的了解,一眼能看出这阵法绝对不是什么辟邪祈福的良阵。
“看来草萤入浊之事确实并非巧合。当年这青崖入浊便是不距道的手笔,大哥,你说这草萤入浊会是不距道在背后帮忙吗?”周行面沉如水地蹲在地上划拉那阵法。
“青崖既然是不距道扶持的,那这不距道又何必再扶持一个草萤呢?”石方巳也蹲下来查看残阵。
周行道:“这些年来青崖明面上是同不距道没有关系的,其实背地里一直给不距道供给浮云株,只是青崖不愿终身受制于人,一直致力于脱离不距道的掌控。莫非这就是不距道扶持草萤的原因?”
他二人蹲着讨论,石初程趁此机会趴到周行背上,死赖着不肯下地。
周行也由着他赖皮。
“若他们自相争斗起来,倒给了我们查事的机会。不管他们做了什么,核心的争端必然在浮云株上,我先去那里查看查看。”石方巳说着,站起身来,一把将石初程拉起,扔到自己背上。
“不错,浮云株也是成浊修所必须的灵宝。那我便去那寒潭之中看看。”周行站起来,有大哥管孩子,他倒乐得轻松。
于是乎他二人兵分两路,石方巳带着石初程潜入平乐洞天去查看浮云株,周行则潜入草萤的地盘,去探探内情。
见石方巳背着鹿娃走了,周行也不耽误,他画了个避水符便径直跃入寒潭之中。
巧的是,周行刚一进去便碰到了疏柳。
疏柳并不认识周行,见到陌生人闯入,立马神情紧绷,呵斥道:“什么人敢擅闯我府邸?”
“小孩儿,绿无涯的族长横塘是你什么人?”周行却没有被当场捉住的尴尬,他闲闲开口,那态度仿佛他才是此间主人。
“你才是小孩儿!绿无涯的族长是我阿耶!怕了吧。”疏柳炸着毛嚷嚷。
“我听说横塘自来凶狠无情,即便你是他亲生儿子,只怕也容不得你吃里扒外吧?倘若你做的那些事情给横塘知道了,”周行见他炸毛,只觉这小妖有些有趣,有心逗这小妖玩玩儿,他说着一扬下巴,“你说他还能留你吗?”
疏柳闻言脸色一变,下意识地捏紧了拳头:“你到底是谁?”
呵,这是不打自招了。
“炼妖入浊是很多妖族都想做的事情,可是绝大部分的妖族都不得其法,绿无涯倒是少数有此条件的。我记得没错的话,当年绿无涯族长的夫人便生下了一个浊修,就是你阿耶。
这么看的话,你们绿无涯倒是有炼妖入浊的秘法。如今你为了儿女私情将秘法传给外人,你说横塘如果知道了,你会有何下场?”周行负手而立,条分缕析道。
“我是他亲子,便是给他发现了,也不过是一顿打,我哪里怕了。”疏柳抻着脖子道。
“可他若是发现,你不光是偷了族中秘籍,还同不距道有联系呢?”周行踱了两步,靠在门柱上,一派的好整以暇。
不距道虽然猖狂,可并非所有浊修都想依附他们,不距道想要的是颠覆三界秩序,大部分浊修既没有称霸三界的野心,也没有抗衡玄天城的胆色。
他们不过是想安于一隅,独善其身,若是搅进不距道的浑水,也难有好下场,对他们来说,对不距道敬而远之才是正道。
那绿无涯素来没有同不距道私相授受的行迹,可见横塘的立场。
疏柳越听脸色越白,他不过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妖,哪里有什么城府,周行随口诈他一诈,看他表情就知道自己推测得不差。
“你若能老实交代,我便帮你遮掩过去可好?”周行循循善诱,语调温柔得仿佛在哄小孩,他施施然走到疏柳面前,右手轻轻按在对方肩头。
疏柳为了救心爱之人,又为了在情敌面前抢风头,做了许多不得见光的事情,这些日子心里的那根弦已经绷到了极致,此刻在周行的一吓一哄之下,终于崩溃了。
他带着哭腔道:“我那是迫不得已,我自幼爱慕草萤,我不能看着她去做我叔父的娇客,所以我去求了不距道的高人,求他助力一二。”
周行听到他承认自己果然联系了不距道,表情也严肃起来:“你如何能联系到不距道的高人?他叫什么名字?”
“是在我叔父洞府遇见的,他叫池连峰。”疏柳老实回答。
周行追问:“那池连峰又怎会愿意帮你?你许给他什么?”
疏柳茫然道:“池真人侠义心肠,一听我说完便答应了下来,并没有要什么报酬呐。”
周行挑眉,不意这小妖竟如此单纯,他见这小妖再提供不了别的有用信息了,便不再逗留,转去平乐洞天找石方巳。
谁知刚一转出寒潭,就撞见石初程,那孩子躲在树下,正拔草玩儿,一见周行便兴冲冲把自己编得七零八落的草环献宝一样递给阿爹看。
周行把那草环顶在石初程头上,这才把孩子抱起来,问他:“鹿娃,你怎的在这里,阿耶呢?”
“阿耶被人叫走了,他叫我守在这里等你。”
周行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大哥莫不是遇到了什么凶险,才把孩子抛在一边?
一念及此,周行一颗心登时被吊起来,他急声问:“谁叫走了他?”
石初程摇摇头,表示自己不认识。
周行只好又问:“阿耶往哪个方向去的?”
石初程往一个方向指指,“那里。”
周行还不待石初程胳膊落下,便抱着他一路朝前奔去。
走出去不远,果然听到有金石相撞之声。
周行心中“咯噔”一声,脚下步伐更快,转过几丛树,正见石方巳同一人酣斗。
那人身长一丈有余,绿髯龟背,好一个邪神模样。
这模样化成灰周行也认得,正是当年被他诛杀的曲魔!
石方巳而今功力尚未恢复,应对起来竟有些吃力。
周行眼见着石方巳已经落了下风,便匆匆把石初程放在一旁,嘱咐道:
“鹿娃,你自己躲远一点。”
就在周行弯腰叮嘱石初程的时候,只听石方巳闷哼一声。
周行猝然抬头,就见石方巳已经倒在地上。
周行脸色一变,一把黄符骤然飞向曲魔:“曲魔,安敢再度现身!”
“是你?!”曲魔一眼认出周行,不由又惊又惧。
周行凛然道:“大胆魔物,还不速速投降,莫非你想再死一次吗?”
大概是深植于灵魂深处的,对杀身之人的畏惧被唤醒,曲魔甚至没有一丝想要反抗的意图,下意识只是躲闪。
谁知他侧身想要躲过黄符,那黄符也跟着在空中转向,倏忽间又自燃起来,在空中拖出一个个长长的尾翼。
若是有人从上方俯视,便能看出这符纸在空中画出的,分明是个极为凶残的阵法。
“来试试这诛魔阵的厉害?”周行右手急速翻起一个手印,向曲魔指去。
曲魔心中大骇,哪里肯让他指中。
他生怕自己如今丈许的身材目标太大,口中念诀,身形急速缩小,瞬息间便恢复到常人高矮,那绿髯龟背也随之消失,成了个正常男子的样子。
他旋即急速转身而去,只留下个仓皇逃窜的背影。
周行哪里肯放过他,指挥黄符便向他追去。
正这时,石初程哭着叫嚷起来:“阿耶,阿耶,你怎么了?阿爹!阿爹!你快来!”
石方巳勉强撑起身子,想要阻止石初程哭叫,不想一张嘴却吐出一口血,他痛哼一声,半晌说不出话来。
周行慌得立时回去查看石方巳,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曲魔。
此时的石方巳面如金纸,一条长长的口子从喉咙划拉到前胸,鲜血早已染透了衣服。
周行立马掏出金丹塞进了石方巳口中。
可那能肉白骨的药下去,伤口竟未能愈合。
周行脸色一凝,意识到这伤非比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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