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阵法

周行从舟头走下来,弓腰正要进船舱,见燕衔泥还站在那里,那呆样颇不似平日的干练,便觑向她:“还有什么事?”

燕衔泥样子有点犹豫,她嗫嚅道:“我......我恐怕不能胜任这个官职,还请主君另寻高明。”

周行站直了身子,挑眉道:“你为四隅堂服役多年,履立功劳,何出此言?”

燕衔泥把心一横:“主君有所不知,我有个同胞的阿姊,曾也是秋官僚佐,大变之后投了敌,如今在不距道中颇受信任,我......”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此事一直是她心中的一根刺,她姐妹二人从前感情甚笃,可自从阿姊叛离,一切便不一样了。

她虽然还能留在玄天城任职,却也承受了不少猜忌和闲言碎语。

周行蔼然问道:“那你可想步她后尘?”

“自然不想,”燕衔泥大惊,连连否认,转而又有些颓然,“只是我有这样一个姐妹,如何能当此大任。”

周行心中了然,他温声道:“你阿姊,是叫啼鸦吧?”

燕衔泥不由得低下头:“正是。”

周行道:“所谓人各有志,你姐妹二人既然已经恩断义绝,又何必顾忌这层关系?我既然提拔你,自然是信得过你的。”

燕衔泥心中大为感动,却依然犹豫:“可我只是个妖灵,从来没有妖灵在玄天城任要职的。”

妖灵在玄天城一向是底层,而今不过因为玄天城缺人手,她才能以妖灵之身,被拔擢为四隅堂右使,已经算主君对她格外信重了。

她以为自己的前途就到这里了,没有想到自己还能被破格提拔,一时甚至觉得主君是不是搞错了什么。

哪想周行却笑了笑,调侃道:“那是以前,如今妖灵都能立国了,做个四隅堂主官又有什么关系?”

可燕衔泥听他这么说,反而更加不自在起来。

周行一见她的表情就明白了——

万妖刚刚立国,同为妖灵,她的立场多少有些尴尬。

周行安抚道:“我看人的眼光素来极准的,我既看中你,必然有我的道理。你又何必妄自菲薄?你只管放心大胆地干,谁敢看低了你,自有我为你撑腰。”

燕衔泥哪里得过这样的器重。

她虽能力出众,屡立奇功,可因出身背景问题,明里暗里总被人轻视,此时闻言顿时一股热流直冲脑门,生出了一份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

她想要说什么以谢伯乐,却终究只是郑重顿首而去。

周行三人在江上优哉游哉,长安却不大太平。

暮春之时,隋主一道圣旨,长安城的百姓便举家搬迁到了新都大兴城。

可自迁城以后,天上便再没落过一滴雨,眼见着到了夏耘时节,青苗得不到灌溉,就要干死在田里。

好巧不巧,此时西疆传来吐谷浑接连侵犯临洮、廓州两地的消息,就连北疆也传来突厥寇边的军报。

刚刚平静了不过数年的大隋,眼见又要起刀兵。

值此祸不单行之际,举国上下谣言四起,物议沸腾。

有的说,隋帝篡位得国不正,是以上天降罪;

有的说,隋帝迁都劳民伤财,是以天降大旱。

蜚语很快飘进了大兴宫,隋主杨坚坐不住了,亲身设坛祭祀祈雨。[1]

祝祷之声传到了妖皇那里,唐雩如今尚兼着龙王之职,遂命龙女唐比辰携布雨使前往长安降雨。

谁料布雨使施尽手段,整个三秦地区愣是一滴雨也没落下。

燕衔泥新官上任三把火,查到了个让人惊骇的消息——

阳家供奉的邪神偶像,之所以毫无流光,是因为邪神已经托了机缘蜕壳转生!

邪神出世,天生异象。

三秦大地上的种种灾害皆是由这邪神而起。邪神一日不除,甘霖便一日不落,旱灾若是熬不过去,来年就是饥荒。

诛灭邪神之事,迫在眉睫。

可是没有人知道已经出世的这位邪神身在何处,长了个什么模样。

大海捞针,谈何容易。

周行在小蓬船上接到消息,也觉颇为头疼,这邪神竟似野草一般,烧之不尽,风吹又生。

石方巳见周行连着两日冥思苦想应对之策,日不思茶饭,夜不安枕席,不由心疼地问起缘故。

周行坐在软塌塌的茵褥上,抱着膝盖,把头支在船舱壁上,将此事大略说了。

小舟随着浪涛波动,周行的头也随之一下一下磕在船壁上。

“旱灾之事也不难处理,长江水滔滔不竭,施法将这长江水引一些到干旱处,不就可以消灾解难了吗?”石方巳拿过一个蒲团,塞在周行背后,不叫他把头靠在船壁上。

“此事倒也容易。”周行顺势又往后倒,一脸愁苦。

“我忧的是,那邪神刚一出世就惹来旱灾,将来不知道会长成个什么大祸害。欲除之而后快,怎奈又不知那邪神现在何处。

这便罢了,不距道不知道供奉了多少邪神偶像,简直毁之不竭,杀之不尽。将来一个个出世,不知道又是怎样的光景。”

他就着这一堆“不知道”,屁股一滑,滚倒下来,翻身把头埋进茵褥里,一派的生无可恋。

“要躺就好好躺着,别闷着自己,”石方巳把他翻过来,“不管他供奉多少偶像,这邪神也不过八个。”

石初程安安静静在旁边写大字,他趁着蘸墨的间隙,悄没声息瞥了眼阿爹阿耶,心里头犯嘀咕——

怎么阿爹坐没坐相,阿耶就不管。

见阿耶把头转过来看他,又赶紧正襟危坐,继续写字。

“当年斩断天柱的也是八个邪神,”周行直愣愣地盯着船舱顶,目光放空,“八个虽不多,也足以毁天灭地。”

石方巳面上飞速略过一抹晦暗不明的神色,旋即恢复正常:“那八个邪神再强,不也销声匿迹了吗?大可不必担忧。”

“可眼下敌暗我明,到底是被动了。”

石方巳转头看看石初程写的字,用手指轻点其中一字。

石初程定睛一看,发现那字竟少了一画,正是刚刚偷眼去看阿爹的时候写漏的,面上当即一红。

“写错的单独写一百遍,”石方巳吩咐完,这才继续道,“灾异乃是因邪神而起,诛邪神而灾异消,若是倒过来,消灾异,对邪神可有影响?”

石方巳一言惊醒梦中人。

周行顿觉豁然开朗,他拍褥而起,解颐道:

“有了!我可设计一个阵法,倒果为因,通过强行恢复天象,以迫使邪神现身。”

石方巳闻言也跟着笑,他的式溪就是这么厉害,别人运用现成的阵法都是战战兢兢,只有式溪,能因时制宜,因势利导,去设计需要的阵法。

周行说干就干,他拍拍石初程,让孩子往一边挪挪,给自己腾了一点位置。

父子俩并排而坐,一个写大字,一个画阵法。

石方巳无事可做,立在他二人背后,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见机给他们研墨递纸,倒像是个书童。

不一时,石初程先写完了字,他见阿爹还在劳心苦思,也不吵吵,只默不作声地把字纸递给阿耶查验。

石方巳验看过后,示意石初程跟自己出来。

他们就近将小舟舶在临江县,石方巳带着石初程下了船,往县内走去。

“阿耶,咱们去干嘛?”石初程乖乖跟在后面问道。

“买些纸。”石方巳道。

“不是还有许多吗?”石初程好奇道。

“一会儿就没了。”

到稍晚一点,石方巳带着石初程回到船舱,果见一地的纸团,临行前在长安买的一摞纸竟所剩无几。

足见设计新阵法并没有那么容易,即便周行素来浸淫此道,乃是个中高手,也不得不大废脑筋。

石初程有些心疼地捡起地上的纸团:“这些还能用呢。”

“嘘!”

石方巳提示他别吵到周行,石初程立即噤声。

石方巳见这孩子懂得爱惜纸张,大为赞许,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把新买的纸放到周行手侧。

父子俩蹲下来,把地上的纸团一个个捡起来,摊平。

将那些只写了一面的、尚能用的,垒到一边,遇上那些力透纸背的,便裁剪下可用的空纸。

再将这些纸一一熨平,留待石初程写字用。[2]

“成了!”

至夜深人寂时,忽闻周行一声欢呼。

“小声些,鹿娃已经睡了。”石方巳轻声提醒。

他说着,走到周行的背后,看向桌面,只见纸上画着密密麻麻的线条,看得人一时有些眼晕。

“阵法一南一北设了两极,到时将长江水汽北引,取水火相克之道。管他有多少邪神,多少偶像,在这阵中,都活不成。

再叫七政军从南到北,给它围成个铁桶,届时有待不住想逃出来的,也躲不过守株待兔的七政军。”

周行眉飞色舞地跟大哥显摆。

石方巳愣了一下,才笑道:“这么厉害,这阵法随时可启动吗?”

“启阵也不是什么易事,须得静待天时,还要一堆灵宝辅助。”周行摇摇头,拉过一张写满了天材地宝的清单。

石方巳看看上面写的天干地支:“还得等半月。”

“不急,阵中各方要配合得宜,需要演练。灵宝得一一准备,也要耗时,”周行轻轻搁笔,含笑觑向石方巳,“大哥给这阵法取个名字呗。”

“就叫两极诛邪阵吧。”石方巳笑道。

接下来的时间,周行便开始忙忙碌碌地布置阵法。

他将北极设在并州,由李镇靖率太阴师镇守,南极设在长江边上的信州,由游青州率太阳师拱卫,命齐知白率荧惑师守在两极当中的大兴城,南北之间各处关隘皆由七政军层层布防。

又将引水汽之事布置给龙族。

事前四隅堂就此事知会大隋帝后,独孤伽罗听后,表示愿效绵薄之力。

于是周行顺势将这两极阵嵌入了遍布大隋国土的五德阵,直接将施法范围扩大到了整个隋境。

由此,以周行为首的玄天城、赤松国、隋国三方联盟正式形成。

这一阵仗太大,涉及人数众多,事前总得演练一番。

不想三方刚一碰头,便出了岔子。

[1]关于开皇三年异族寇边,以及大旱后,天子亲自祈雨:

高宗宣皇帝下之下至德元年(癸卯、公元五八三年)

春,正月,庚子,隋将入新都,大赦。……二月, 突厥寇隋北边。……三月,丙辰,隋迁于新都。…… 夏,四月,庚午,吐谷浑寇隋临洮。洮州刺史皮子信出战,败死;汶州总管梁远击走之。又寇廓州,州兵击走之。

……癸巳,隋主大雩。(雩:古代为求雨而举行的一种祭祀:雩祭)

五月,辛酉,隋主祀方泽。

——《资治通鉴·陈纪·陈纪九》

三年春正月庚子,将入新都,大赦天下。……三月,丙辰,雨,常服入新都。……夏四月,甲申,旱,上亲祈雨于国城之西南,……癸巳, 上亲雩。……五月,辛酉,有事于方泽。

——《隋书·帝纪·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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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关于爱惜字纸:

王沂公以简纸数轴送人,皆他人书简后截下纸。晏元献公凡书简首尾空纸,皆手剪熨,置几案,以备用。王文康公平生不以全幅纸作封皮,尝戒其子弟。诸公皆身处贵盛,俭德若此,世俗费纸者,何人语以古事、未必不毁薄。——《爱日斋丛抄》 卷二

宋朝的造纸业已经很发达了,尚且对纸张如此珍重,更何况是隋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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