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影吓得花容失色,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可旋即她便愕然发现,那几个魂灵忽的不动了,一个个皆僵立当场。
“符纸收鬼,正是物尽其用。”周行闲闲地把一沓黄符纸往兜里收。
柳影仔细一看,这几只魂灵,个个身上都贴着一张黄符。她忍不住伸手戳戳那些魂灵,发现他们浑身僵硬,连睫毛都动不了。
“做了鬼还敢伤人,合该一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周行面色冷肃,转头对柳影道,“柳影,你且等等我,我把这几个魂灵都丢到日头下面晒晒。”
柳影也从善如流地配合道:“大司马请便。”
“慢着,他们是想要救我,你放了他们,要我怎样都可以。”
之前那女鬼忽然开口。
周行手指一动,几张符纸自动归位,几个鬼心知周行厉害,都聚拢在女鬼身边,戒备地看着他。
“那说说看吧,你叫什么,同玄天城有什么恩怨。”周行无视掉那些想要吃了自己的目光,意态闲闲地抄着手。
那女鬼定定神,开口道:“我叫于归。师从向晚真人。”
“你是向晚真人的徒弟?”周行讶然,他上下打量了一下于归,“向晚的徒弟,怎会落得如此地步?”
于归笑容凄惨:
“我算什么,虽丢了性命,好歹魂魄还是自己的,我师尊才叫真的惨。”
她这话透出几分不寻常的意思,周行顿时警觉起来,蹙眉问:
“此话怎讲?”
“当年玄天城危在旦夕,我师尊却说她要离开玄天城,让我收拾好包袱在城门外等她。我久等师尊不至,便回去找寻,谁知我走到师尊卧房门口的时候,却听到师尊同大冢宰在里面争吵。我不敢进去,只好先回自己屋里等候。
我初时以为师尊吵完就会来找我,当时夜已经深了,我也不敢睡去,抱着包袱等在床头,谁知我等了整晚,等来的是师尊以身化城的消息。
我意识到不对,想要独自逃跑。”
说到这里,她摊摊手:“结果没跑掉,就来了这里。”
“你是说,邵则德杀了你?”
“我没看到凶手,对方的修为高我太多,但不是他还能是谁?”于归的目光中透出恨意,“他害了我师尊,又杀我想要灭口。”
周行道:“可是所有人都知道,邵则德很在乎向晚真人,这么多年以来,他宁肯天人五衰,也不愿意再找一个道侣,只守着一把清风度日。”
于归冷笑:“他一贯喜欢装好人,装痴情。你没看到那晚,他同我师尊发火的样子有多骇人,仿佛是从地狱来的恶魔。”
周行神情有些凝重,他来回踱了几步,方问道:“你可知道向晚为什么要离开邵则德?”
于归摆首:“不知道,邵则德也以为我知道些什么吧,不然也不会杀我灭口,可惜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讽刺吧?”
那几个围在于归身边的魂灵都露出愤慨的表情。
周行一一看过他们,沉声问道:“你们也都死在邵则德手里?”
众魂灵凄然点头。
“这些年,我守在枉死司,但凡有新魂进来,我便去询问他因何而死,可知道玄天城的境况。还真就给我遇到这些死于邵则德之手的苦主。”于归道。
“他为什么杀你们?”周行问。
“为了续命呗,他当年元神损毁,是我师尊与他结为共魂咒,将自己的元神同他共享,可我师尊化城之后,他便独木难支,不光修为无法进益,就是维持容貌不变都做不到了。
他只能吸收别人性命来给自己续命,普通凡人的命还不够,还得要修士的命,才能勉强给他续上一点。”
于归在旁边不阴不阳地接口。
周行看向于归,正颜道:
“此事,我会去查证,如果属实,你愿当面指控邵则德吗?”
于归肃然道:
“我在这枉死司苟延数百年,为的难道不就是这个吗?”
周行颔首不再说什么,携着柳影的魂魄还阳而去。
*
周行自那棺材中悠悠醒转,却感到有人在摸他胸口,只听鬼使的声音念叨:
“阴司规矩,没有金箔,便用阳寿来补。”
那小鬼摸索片刻,突然用难以置信的声音叫起来:
“没有阳寿?没有阳寿?可他不是死人呐!”
“没有阳寿,除了死人,也不是没有别的情况,举凡那生死簿上没有名录的,皆是如此。比如那不距道的邪神也没有阳寿,也有一些真人、或是地仙,超脱五行之外,不在六道之中,自然也不服地府管束。你猜猜我是哪种呀?”
周行睁开眼睛笑眯眯地看着那小鬼。
小鬼阴恻恻的一张白脸终于裂开了,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周行慢悠悠爬起来,促狭道:
“摸我可是要收费的,摸一次十两金箔,咱们可扯平了。”
那小鬼却哪里还说得出来话,他只道这个人身份非同一般,自己此番怕是得罪了大人物,哪里还敢计较那点金箔。
周行故弄玄虚一番,心情大好,优哉游哉地揣着柳影的魂魄回去了。
*
别了周行后,石初程跟着阿耶往回走,脑中不停回放刚刚的场面,一路都是心思不属,不小心脚下一绊,朝一旁摔去。
眼见着要撞到旁边路人的身上,却被石方巳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了回来。
石初程愕然地看了看自己的指尖,他刚刚明明碰到了一人的衣袍,但是为什么毫无感觉。
除非——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这一路都与鬼同行!
他脑中轰的一下一片空白,也不管阿耶会不会凶他,拼命地就往阿耶身上爬。
石方巳无奈叹口气,弯腰把孩子抱在怀里。
石初程把脑袋埋在阿耶脖颈,哆哆嗦嗦的,一路连头都不敢抬。
直到周行办完一系列的事情,回到小舟,哄了许久,石初程才嗷的一嗓子哭出来,吵着要两个爹爹赶快行船,离开这个鬼地方。
*
长江两岸高山巍峨高耸,险峻挺拔,他们的小舟落叶般在水波中时隐时现,不知不觉已经飘到渝州境内。
周行和石方巳在舱中东聊西扯地聊天,石初程不耐烦听他们唠嗑,独个跑到外面,扒在船舷上玩儿水。
准确地来说,他是在借江水洗自己兜里那一堆石头。
他们这一路都在水上,有时风高浪急,有时又遇浅滩礁石。
遇到水浅不能行船的时候,三人便下船,石方巳拉船过摊,周行带着石初程踏水而行。
石初程每每在河滩上摸到好看的石头,便会收集起来,如今已经攒了满满一兜。他怕石方巳说他玩物丧志,因此便寻阿耶看不到他的时候,才玩儿他的宝贝石头。
他洗一个石头,便往船板上放一个,整整齐齐排成几排,打算晒干了才装回去。
哪知他正从兜里掏出来一个小石头,往水里送的时候,不查兜里一个小玩意儿被他带了出来,径直掉入水中。那东西想是极轻,在水面上飘飘悠悠也不下沉,就这么顺着水流飘走了。
石初程这才看见落水的是什么,不由大惊失色——那是俞娘子给他装枣子的布袋!
他下意识伸手去够,可他们是逆流而上,布袋却是顺流而下,不过眨眼那布袋就飘远了。
石初程心中大急,那布袋虽小,却承载着一腔情意,一直以来被他珍而重之地放在他最宝贝的藏宝袋中。
他每每思念母亲的时候,便取出那袋子,嗅嗅里面甜枣的味道,心里便好似得到了慰藉。
可这小心思是他心中隐秘,从不愿宣之于口,是以这袋子落了水,石初程并没有想过张口求助。
眼见着布袋浮浮沉沉越来越远,石初程把心一横,竟自己跳进水中去捞那布袋。
此时虽然已经是仲夏,江水却依然冰凉刺骨。
石初程一落水就浑身一激,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干了件蠢事——
他以为他也会像那袋子一样飘起来,谁知道刚入水他就往水底沉去!
石初程从未学过泅水,在水中四肢乱刨不得章法,慌得想要叫阿爹阿耶救命,谁知一张口,水就灌进来,呛得他几欲昏厥。
那长江水哪里是好相与的,一个弱龄小儿被卷入水中,三两下就被带出老远,随着暗流一时卷入江底,一时又被推到崖旁,小小的身躯只如浮萍,飘飘忽忽身不由己,眼见性命已在旦夕。
这船舱中的两位耳力自然不凡,石初程一落水,他二人就察觉到不对,立时出来查看,不见了石初程便知道出了事情。
石方巳二话不说便纵身入水,周行也止住小舟的去势,让小舟顺水而下去接应石方巳。
按说石初程与石方巳下水的间隔不过须臾,石方巳刚下水时,尚看见石初程的身影,待他游过去却踪迹全无。
石方巳心中不由升起狐疑,他将毕生功力都凝注在双眼,四下望去便发现水下有异常——
一种浓烈的妖气迎面而来,瞬间又消散无形。
石方巳还未来得及细看,却收到周行的信号让他上去。
他刚冒出水面,正见到周行从崖边斜支出来,直插入水中的大树上,抱下一个男童。
原来石初程被江水裹挟到水面上,被这大树一阻,正挂在树枝上。
石方巳顾不得其他,冲上去便把孩子接在手中,触手处只觉一片冰凉。
石初程小小的身躯哪里抵得住江水刺骨,此时他浑身都冻得青白,小嘴发紫,牙关一直打颤。
石方巳把孩子抱回船上,把他身上的湿衣服褪下来,周行也在他背上贴上一个取暖的符咒,助他回温。
两个爹爹见石初程这可怜巴巴的样子,一时又疼又怜,仔细检查一番,只见他只是受冻,兼一些皮外擦伤,并无溺水之相,吊着的一口气这才松下来。
石方巳捡起石初程的湿衣服来查看,只见那新做的衣服竟烂成一条一条的,仿佛是水中礁石密布,给石头划烂的,不由有点诧异,石初程落水也不过短短一刻,衣服就破成这样,如今这水下是有什么妖兽吗?
石方巳还在研究那衣服,周行却拽拽他胳膊,示意他去看石初程。
见石方巳抬头,周行便拿手在石初程面前晃晃,石初程却一点反应都没有,依旧呆呆的。
石方巳与周行相视一眼,两人心中都明白,这是丢了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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