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佳节,万家灯火。阑珊光影,从长街一头燃至另一头,灼灼煌煌,映亮半边天穹。
街尾那间花灯店,是沂洲府响当当的金字招牌。店中花灯造型千奇百怪:小至花鸟鱼虫,大至山海异兽,无一不是栩栩如生。据传,那都是掌柜早年云游四海,亲眼见过的奇景。
可惜如今,掌柜老了,再去不了山水之间,一腔豪情,便尽数倾注在这方寸竹篾与彩纸之上了。
此刻,那鹤发老掌柜正靠在柜台后,用一本账簿盖着脸睡得香甜,鼾声轻起。
门口风铃“叮当”一响,梁上蹲着的八哥立刻扑棱着翅膀,拿腔拿调地尖声叫道:“贵客到——贵客到!老头速速起床!速速起——!”
老掌柜想也没想,抄起脸上账簿就朝那聒噪鸟儿掷去。
正中目标。八哥一声惨叫,赶在掉在地上之前扑棱了一下,才免于脸着地的凄惨情景。
老头这才懒洋洋地眯缝起眼。
……许是因为睡姿不好,有些压着眼睛了。老头眼前模糊一片,只依稀见得一抹高挑的红影翩然入内。
“破鸟,叫什么叫。”老头嘟囔着,指尖掐了个清明诀才揉揉眼。再定睛一瞧之时,那“贵客”已静立在柜台前。
老头:“……!!!”
等等,谁?
祖宗诶!这是什么风把这位爷吹到这小庙来了!
“掌柜的,”枫煜唇角含着一丝浅淡笑意,“买一盏花灯。”
老者腿一软,险些当场表演个五体投地,声音发颤:“祖……哎哟喂,上神您……”
见老者一副恨不得立刻磕头迎驾的模样,枫煜罕见地沉默了片刻。
他有如此可怕吗?
面前的大爷不开口,老者更不敢吱声。可他心里却门儿清——老头以自己万年土地公的火眼金睛担保,他绝不会认错人!
说来,他身为土地公,奉命镇守凡间,鲜少上天庭。但却正因去的次数屈指可数,留下的印象才格外深刻。
这位老者——或者说,当地土地公——上天述职时,曾远远见过这位大人。这位嘛......不同于其他神官前呼后拥、排场极大、生怕别人不知其尊号的样子,枫煜总是孑然一身,突兀地行走于由仆从组成的“长蛇阵”中。
土地公仔细回忆着:那时他手里,似乎还总托着一只刚破壳不久的雏鸟?毛茸茸的一团,偎在掌心……倒是稀奇,这位爷竟也有这般闲情。
那时,土地便觉得,这位传说里的大人物,疏离之下,藏着对万物的温柔。
今日再见,那双眼依旧温润如春水,可土地却从中品出几分更寂寥的意味……是一种近乎落寞的孤寂。
小神暗自唏嘘:看来强如祖宗,也逃不开形单影只的命运呐。
思及此,他壮着胆子试探:“您此番驾临凡间,是……?”
“寻人。”枫煜道。
果然!老者心中一拍大腿!不禁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世风开化,仙凡恋早不稀奇了。上神独身这许多年,确实该寻个知心人了!他定要助上神一臂之力,让人间真情温暖神心!
土地公的眼神在瞬息间历经惊吓、敬畏、惋惜,最终定格在一种极度热忱的慈祥上。
“……客官您随意挑!随意看!”老头笑得见牙不见眼。
枫煜:“……?”
这土地公的眼神何以愈发诡异了。
在土地公那“慈爱”到令人发毛的注视下,枫煜随手拎起一盏飞鸟灯,几乎是落荒而逃。直至出了店门,老头也重新回到了他的座位上睡大觉,枫煜才缓过一口气,不觉失笑。
“......我怕他干什么?”
今日,正是与谢青玄约定于望舒庄会面之日。天色尚早,枫煜提着灯,悠然信步于长街。
人间千年沧桑,已换了一番崭新气象。车水马龙,烟火鼎盛,竟比那劫后余生、至今仍显萧索的上清天更多出几分蓬勃生气。
偶有垂髫小童嬉闹着穿梭人群,嗓音清脆:
“正月十五闹花灯,来年春天放风筝!”
枫煜望着孩童雀跃远去的背影,唇角微扬。
前方已是闹市,他素不喜太过喧杂,正欲转身,却被一道清亮童声唤住:“这位哥哥的花灯真好看!能借我瞧瞧吗?”
枫煜回身,就见一约莫六七岁的小少年站在他身后。他明眸皓齿,一身青衣,腰间悬一枚青荷玉佩。
他俯身,将灯递到孩子眼前,轻轻一晃:“若喜欢,送你也可。”
小少年眼睛霎时亮如星辰,满脸写着“想要”,却强忍着摇头:“不行不行!我哥说,无功不受禄!”
“这样啊……”枫煜存心逗他,“你生得好看,令我见之心喜,算作大功一件,如何?”
小孩捧着灯,小脸皱成一团,甚是纠结。
竟还不肯?枫煜挑眉,心道:这娃娃倒是颇有原则。
正感慨间,那“颇有原则”的小少年忽地灵光一闪:“啊!对了!大哥哥既然喜欢漂亮小孩,我知道望舒庄里有位顶顶漂亮的小哥哥!我带你去见见?”
望舒庄?竟是巧了。
枫煜从善如流,笑问:“哦?有多漂亮?”
“就是……最好看的那种!”小少年词穷,却热情万分,拽着枫煜的衣袖就走,“大哥哥去看看便知!”
“这般信我?就不怕我是人贩子,将你卖了去?”枫煜挑眉,调侃道。
小少年却奇怪地瞥他一眼:“我爹爹就在沂洲呀,我怕什么?”
“……?”行,原来是个有靠山的。枫煜从那小嗓门里听出了几分狐假虎威的骄傲。
话说那望舒庄,传闻两千年前,其乃是天上某位神君的居所。因那位仙人极爱月色,不知用了何种秘法,让庄内终年明月高悬,清辉遍洒。星子垂落朱檐,楼阁掩映流光,精巧清雅得不似凡尘之物。
这般洞天福地本不该存于凡间,是因一场意外落入凡尘。而今,经由凡间修真大能修缮经营,方成今日之望舒庄。
到了现在,此地除却观景地外,亦兼客栈、酒肆、拍卖场,甚至……风月之地等诸多功用。每逢五年之期,那些热爱附庸风雅的世家散修、宗门子弟还会聚于此。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修真者云集的胜地。
若原主得知自家仙邸被如此开发利用,不知会不会气得神魂不稳。
枫煜一边想着,一边任由那热心孩童一路牵着,直至庄门前。时辰还早,此时庄外略显空寂,谢青玄也似乎还没有到。
“来者何人?”守门人……不,守门的是……
“小狮子,醒醒不准再睡了!”花濯颜拍了拍门口那尊石像的头。
石狮子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爪下踢出一块蹴鞠大小的通透蓝玉,“小孩,不准摸我的头!速速验明正身,爷要睡觉了。”
小少年当即“呸”了一声,叉腰道:“蠢狮子,一天到晚就知道睡!”
“小屁孩,一天到晚就知道烦你狮爷!”石狮子竟与他甚是熟稔,“找你哥去,爷没空搭理你。”
小少年哼了一声,将手按于蓝玉之上。这玉也是个灵物,似乎有着检验身份的作用。枫煜见玉身闪过一道绿芒,浮现几行墨字:南浔花家,花濯颜。
花濯颜收回手,不忘拽着枫煜上前一步。
如果这般进去的话……算不算放了谢青玄鸽子?枫煜思绪飘了一瞬。
不过他旋即又想,既已应了这孩子,总不好失信。横竖谢青玄是个成熟稳重的仙君了,稍后留信于庄内,再相约便是。如此想着,他便随性将手覆于玉上。
恰是此时,谢青玄正从另一巷口出来,赶至庄门,抬眼便见枫煜的手正要触那灵玉。
这玉……是干什么的来着?谢青玄心念一动,直觉不妙。
谢青玄:等等……!
他欲开口阻拦,却已迟了。
那仙器……应该识不破上神真身吧?谢青玄紧盯着蓝玉,心中默念:最好不要……
他怕引起全凡间轰动。
枫煜掌心触及玉身,那原本莹莹流转的蓝玉骤然静止,空中水墨字迹凝滞不前,整块玉仿佛骤然僵死。
谢青玄:“……”完了。
花濯颜:“?”
枫煜:“?”
枫煜微微蹙眉。仙器无法跨界识别他真身,实属正常。但他在凡间,自有道祖安排的伪身份,按理说,只需读出此身份便可。
莫非这玩意不太灵性,卡住了?
他指尖微动,悄然渡入一丝灵力,意图襄助这不大灵光的法器。
淡红灵流渗入宝光闪烁的玉中。
沉寂良久。
久到枫煜都欲收回手时,那“死玉”突然猛地爆出一阵刺目红光,发疯似的狂颤起来!
红光乍现的刹那,谢青玄眼疾手快,袖中手指疾掐道诀,一道附有上清学宫道令的灵光精准射出,直击玉身!
察觉到很浅的灵力波动,枫煜暗暗向谢青玄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
石狮子尚在懵逼间,没有发现这微小的波动。花濯颜更是全然未觉。
“红光不可入——”石狮子话音未落,那玉猛地一颤,光芒倏地转为橙黄!
花濯颜:“??”
石狮子:“??”
谢青玄:“……”
枫煜:“……”
等等,好像哪里不太对。
石狮子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滚圆,不信邪地抡起石爪,给了那狂抖的玉一拳。
这一拳下去,如同捅了马蜂窝,那玉骤然迸发出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炫光,绚烂夺目,顿时引来庄内诸多目光注视。
石狮子吓得大叫一声:“嗷——?
玉符上蹿下跳,足足疯了一盏茶的功夫,最后挣扎着吐出一片奄奄一息的绿芒,将石狮子的脸映得惨绿瘆人。
“……上清学宫……客座长老……枫煜。”
气若游丝地报完名号,那玉“啪嚓”一声,彻底碎成齑粉,干脆利落。
石狮子:“…………”
石狮子:“???”
石狮子顿时石化:“吾的玉喵——!!!”
“……先生原已先到了。”谢青玄选择性无视了原地石化的狮子,如释重负般轻叹一声。他上前几步,对枫煜微一颔首。
在外界看,他们都为学宫长老,以平辈论交,不便行礼,此举则恰到好处,“在下来迟。”
“我滴个乖乖……”花濯颜看着二人,小嘴微张。
上清学宫!那可是冠着“上清”之名、由道祖亲立的仙家府邸。是通往九重天的登仙之门,是十二世家挤破头也想将子弟送入的至高学宫!
他随便上街拉个人,竟是学宫长老?!花濯颜脑中一片空白,半晌才慌忙行礼:“晚、晚辈南浔花家次子花濯颜,见过二位仙长!”
“不必多礼。”枫煜拂袖,唇角笑意温和,“尚未谢过小友引路之情。”
“此番多谢小友了。”谢青玄淡淡瞥了花濯颜一眼,便引枫煜入庄。
花濯颜赶忙跟上。
刚踏入庄门,枫煜脚步一顿。
谢青玄心下微疑,却并未多问,只是随之驻足。
那人抬眸环视。
庄内永夜流光,月华如水,淡金萤火于夜色中翩跹飞舞,美得不似人间。世人皆道,此乃望舒遗韵,凡烛化星之奇景。
然则,在那片浮华流光之下,枫煜却感到一丝极细微、却直抵神魂深处的悸动。
花濯颜只当他初来,为奇景所惊艳,热心解释道:“仙长,这是庄内独有的月光萤,出了庄就再见不到这般景象啦!”
“……嗯。抱歉,先失陪一下。”
枫煜勉强牵起一抹浅笑,而后往旁边走了两步,引得谢青玄和花濯颜侧目。
红衣在夜风中猎猎翻飞。于漫天流萤之中,他手腕一翻,一柄折扇现于掌中。
扇面莹白,唯以金线精绣一鸟。鸟身小巧,仅占扇缘一隅,然其飘曳的长尾羽却迤逦铺开,流光溢彩,几与周遭万千萤火交融共生。
枫煜默然合拢扇骨,扶桑木相击,发出清脆一声轻响。
流萤仿佛受惊,骤然四散。
见他神色有异,谢青玄传音问道:“这萤火……?”
枫煜闭目,良久方传音回应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涩:“……无事。”
他虽未言明,谢青玄却已然明白了。
......这大抵不是萤火。至少,不全是……其中大抵还混了些残魂残魄。
也难怪这萤火,会如此流光溢彩,四季如是了。
二人一时无言。
花濯颜察言观色,即猜不出他们在打什么哑谜,也不敢贸然开口。无聊间,他的目光被那柄极精致的扇子吸引——扇骨上似乎刻有字样?
他眯眼细辨,果真瞧见四个小字,前两个形如古篆,难以辨识,后两个却是清晰的小篆:
“庭……舒?”花濯颜下意识念出声,随即猛地捂住嘴,瞪大了眼睛,“……庭舒?!”
枫煜被他这一声唤回神思:“嗯?何事?”
“仙、仙长认得他?”花濯颜一拍脑门,恍然道,“方才我说要引您去见的那位漂亮哥哥……原来您二位本就相识啊……”
他声音越说越小,颇有些不好意思——既是旧识,他方才那番献宝似的举动,岂非班门弄斧?
“你说的那人……他叫什么?”枫煜缓缓转身,蹲下与花濯颜平视,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
花濯颜被他看得有些无措,讷讷道:“温庭舒。”
温……庭舒……
枫煜合上眼,无声地念着这三个字。
“就是叫温庭舒。”花濯颜以为他未听清,又确认了一遍。
静默半晌,枫煜极轻地笑了一下,缓缓抬眼。花濯颜怔怔望着他,只见那双眼眸中仿佛落入了万点流萤,比这满庄华彩更为灼目。
他正沉醉于那片璀璨星海,却听对方轻声开口,嗓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小友……可否带我去见见他?”
“!”正愁无以回报花灯之恩的花濯颜,闻言如获至宝,小脑袋点得如同小鸡啄米,“好啊好啊!包在我身上!”
说罢,他下意识地望向谢青玄,眼中带着征询与一丝恳求:“这位先生要一起去吗?”
“我尚且需要负责学宫招生。枫先生若有需要,可随时寻我。”谢青玄留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去了。
目前稳定更新时间为周三,周六。周日随机掉落。因为本周为首周,所以周五和周日各掉落一章。
求求收藏和评论呢(?)[菜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一章 濯颜
点击弹出菜单